“怎么只穿这么点。”
阴暗潮湿的深牢里，两人对立着，周遭是腐朽暗藏血腥的气味。
裴衢州可以敏锐的嗅到周围血液的气味，虽然光线极其黯淡，但他的夜间视力很好，能将裴寂此时的样子看清楚。
对方显得有些怪异，呼吸急促，不敢直视他。
裴衢州还能看见，裴寂背后有一个人。
那人嘴唇还嗫嚅着，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很久没有换过，上面有各种颜色的污渍，但最为显眼的，还是他嘴角带血的那抹诡异笑容。
没兴趣管旁的人，裴衢州想起来意。
“程安，你知道程安的信吗？”
“他遇到困难了。”
对朋友，是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的。裴衢州想不起是谁教的他这些，但是程安毕竟救过他的命。
“我已知晓。”
裴寂仓促地扫了一眼裴衢州，视线最后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处理完国运大典的事宜后。”
“你与我一并去衢州。”
裴衢州头下意识往后一扬，眼睛睁大，有些懵。
他其实只是想说，他可以每天少吃点，麻烦裴寂帮忙把省下来的的饭带给程安。
毕竟，没有什么是吃饱饭不能解决的，不是吗？
在他看见程安写下缺粮时，是真正意义上的担忧和同情。
猫要是没饭吃，是会死的。人也是。
可是裴寂这么说，是要把他也带到那个吃不饱饭的地方嘛？
在裴衢州大脑疯狂运转，思考怎么委婉拒绝出行的时候，裴寂突然靠上来，余光中，裴衢州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一件玄色暗纹大氅。
对方的手绕过他的后脑勺，扰了几缕青丝，待大氅贴合的搭在他身上，两人距离不过一拳。
裴寂低着头给他系衣带，裴衢州矮他一个头，于是他便能清晰地看见他颤抖的睫毛。
他手上还有些没有擦拭完全的血迹，以为裴衢州发现不了。
“裴寂。”
裴衢州闷闷开口，然后抬起头来看他，眼尾低垂着，嘴角也耸拉着。
“你总不会，让我挨饿吧。”
天气还是有些凉的，京城不时有小雪，于这深牢中，便更是寒冷，裴衢州说的每句话，都从那嘴唇中，冒出一笼白雾来。
消散在空中，裴寂看着他，发现他是真的担心此事，愣了一下。
“不会。”
随后裴寂双手搭着他肩膀，整理了一下大氅，顺手的，他想去勾那几缕烦乱的飘散青丝，裴衢州就这么抬眼看着他。
眼底是依旧是清澈见底，与先前那狸奴一般的纯净。
他的手落在空中，最后狼狈地收回。
“回去吧。”
裴寂对他说。
“天黑了，早些休息。”
“别怕凉，让宫人将你殿中的暖炉点着。”
裴衢州思考了一会儿，发觉有几簇头发晃在眼前，自然的将其绕着耳背顺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相信你。”
他突然伸出手去，从裴寂腰间，勾了一根腰间垂带来，手指被玄色衬得极为白皙，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将垂带在手指间翻绕。
打了一个麦穗结。
“送你的。”
裴衢州转身向外走去，直至消失在裴寂的视线中。
身后，一直闭着眼休息的温孤听见裴寂的脚步声，还闭着眼，但已经笑开了。
“为什么往朕手上吐血。”
温孤张嘴，嗓子里是烂铁锈味，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从内到外发霉，开始腐烂了。
他咯咯笑着，声声泣血。
“你觉得。”
“我不往你手上吐血。”
“你的手，就没有鲜血吗。”
裴寂背对着灯烛的光线，即使没有背对着，温孤也快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原本吃了裴寂给的所谓解药，应该是能恢复五感的。
“朕可是给了你解药。”
“还是不肯说尉迟桓在南疆的接头人是谁么？”
温孤狠狠的呸出了一口污液，但因为糜烂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怪腔怪调。
“劳什子鬼东西解药。”
“你和尉迟桓一样。”
“又装又狠。”
尉迟桓说着只要帮他登上皇位，得到那人，就给他一人之下的权力，却在不知什么时候，给他下了一味奇毒。
一旦没有按时间服用解药，便会逐渐五感尽失，最后七窍流血在极致的痛楚中死亡。
裴寂说会给他解药，只要他说出关于南疆的事情……
他想活，想活得不得了，他先是向裴寂说了一些边缘的消息，对方果然按照约定，为他寻来了解药，可是呢？没想到裴寂也是个伪君子。
裴寂根本就没有想给他活路。
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目眦欲裂，从眼角溢出血液来，无助绝望的在锁链约束中试图起声，他还在嘶吼着，用已然千疮百孔被腐蚀的喉咙嘶吼着。
“你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吗？”
“没有名分的母亲。”
“她划破脸穿上我的衣服。”
“我得活着啊我要活着。”
痛楚看上去愈演愈烈，裴寂远远的站在牢门前，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温孤开始变得神志不清了，开始骂先帝，骂昭帝，桓帝，然后骂他。
最后温孤用尽全力支起的手落下，骤然失去了气力，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太小声又太难以辨认了，裴寂没有听清。
寂静的牢室里，只有一个曾经鲜活过的躯体倒在地面上的闷声。
裴寂冷漠的看着，站在这里，背影显得有些苍凉。
皇位之争，向来如此，看起来不过几位皇子的斗争，实则是整个朝堂乃至天下的派系斗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温孤？公仪家？一个常见且典型的牺牲品罢了。
但是，不管怎么内斗，通敌叛国永远是不可逾越底线。
他看着温孤的尸身，想了想，觉得大夫所说的‘水银久服，祛百毒，身轻，至长生’应该是假的。
……
后宫，靠近御花园，裴衢州暂住的殿中。
内室的塌很宽，位于房间中央，周围挂了些纱幔，上面缀了些裴衢州不知道名字的各色珠宝，纸窗留有细缝，香风袭来，是一片甜香，气氛是温软香甜。
裴衢州卧于塌上，鞋子早就被他踢掉，因为怕冷，用褥子盖了盖，身上只着寝衣，因为刚用过晚膳，塌边的沉香木小桌上，还搁着一盘山楂。
发簪被他拔下，万千青丝如瀑，散落在床上，搭在他的肩膀，胸前，裴衢州神情慵懒，眼神微眯，唇湿润着。
支起身子，他的身子极软，腰肢纤细似柳，这种姿势下，更显得他曲线妖娆，气质娇媚。
手伸出去拿了一颗山楂，袖子半搭，露出修长柔荑手指。
那山楂被人贴心的被人用热汤蒸过，这样吃又不伤胃，亦祛除了生山楂的酸涩味。
微微扬起头，牵扯颈间与锁骨的线条，他轻轻小咬了一口那熟山楂，没有酸味，粉糯的果甜。
突然有宫人在门口传报，裴衢州准了对方进来。
因为有纱幔的遮挡，那宫人看不见裴衢州，只隐约能撇见他的身姿，特别是那软软塌下去的腰间曲线。
宫人可能有些结巴，他手中拿了一封信，对裴衢州说。
“大人，这是陛下给您的信……”
宫人把信封放在桌上，低下头不敢直视，裴衢州掀了帘子的一角，接过信件，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国运大典筹备期，可出宫解闷。”
“当天，务必到场。”
正当裴衢州看完信件，准备令人退下时，殿外又传来另一宫人的声音，是个熟悉的声音。
这位宫人，带来了奉天塔佛子清执的信，信上说。
“国运大典于三日后举行，当日晨时，须准时来奉天塔，有要事相商。”
裴衢州的脑袋上冒出三个问号。
他真的觉得，一猫不能二用……
挥退了两名宫人，裴衢州没有想太多，反正明天早上起来有饭吃，这就够了。
熄了灯，屋子被黑暗笼罩，但香味不减，地龙和暖炉也点着，是极好的银丝碳，不会冷着了裴衢州去。
一夜好眠。
那一盘熟山楂在时间流逝中变凉，而第二天，没有人会将它再度温热。
早朝，朝堂貌似恢复了秩序，不见几月前的嘈杂混乱，这一切都归功于当今陛下的狠辣手笔，对于冗官闲臣，他们本就是借着前几年的动乱，裙带或买卖上位的。
自然被裴寂果断切下，而对于奸佞之臣，裴寂一向不留余地，在现有的，能按的罪名中反复挑选，一定找到一个又能抄家夺帽，又不会伤及核心引得世家反对的罪名进行惩处。
他将其中敲打力度掌握得极好。
至于如何定义奸佞或闲臣……裴寂自有一套权衡的办法。
礼部尚书在交代了国运大典的流程安排后，裴寂示意户部尚书对其想法进行预算合估，此时户部尚书虽然摆着一脸吃了苍蝇的臭样，却也不敢多言。
直到殿外，一位礼部之下的驿使官员毕恭毕敬的走进殿内，对着裴寂行大礼，又对官员行礼后，然后将刚收到的消息交给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又出列，向裴寂启奏。
“陛下，南疆向我朝递上国书。”
裴寂坐在最上方的龙椅之上，身躯略微向前倾，抬手示意对方继续。
“听闻北国新帝登基，南疆王室代表南疆上下，特派使节献礼，将于国书递出后一月启程，特致此国书，以证身份。”
国书的下页，是一排此行使节姓名。
南疆？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