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似乎有自己的运行程序,节假日永远能赶上周末,三天的假期仔细算来只多了一天,甚至还要调休。
徐念念的工位被安排在何映对面,方便她跟着前辈学习。她在工作上很让何映省心,可惜别的方面就不一定了。
——比如现在。
何映看着电脑后躁动的脑袋,无奈道:“小徐,离下班还有两小时,专心点。”
“姗姗姐她们都走了!”徐念念站起来,指着旁边几乎全空了的位置,忿忿不平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提前请假啊!”
“你去找总裁批假啊。”
“我找了啊。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徐念念皱着鼻子和何映控诉道,“他说你没对象,急着回家干什么。这是人话吗!”
何映敷衍地安慰道:“他也没对象,你就让让他吧。”
徐念念思考了两秒:“那映哥你怎么不请假。”
“这时候就不扯你磕的cp了?”何映冷笑一声,“等着我请假了方便你开溜吗。”
“嘻嘻,磕着玩玩而已。”徐念念见过梁潼来接人,但她视力不好,爱美又不想戴隐形,一下班就把黑框眼镜收起来,上班半个月都没看清车里的人是男是女,“所以你真不提前回去陪女朋友啊?”
何映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梁潼发来的“今天加班,晚点再来接你”,后面跟着一个摸猫猫头的表情包。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面无表情地把梁潼的工作单位骂了一遍,然后转向徐念念:“话真多,昨天的资料录入完了没有。”
徐念念乖巧坐下:“没呢哥。”
可能是因为节假日出行的人多,梁潼六点半从银行出来,堵车堵了一个小时才到公司楼下。
何映站在一楼的便利店门口,似乎是刚结完账,手里拎着还在冒热气的袋子,对着手机神情犹豫。
梁潼似有所感,打开微信就看到上面的“正在输入中”,删删改改一分钟还是什么消息都没蹦出来。
同函潼:hey,看路边
何映抬头,看见熟悉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没好气地打字回他:已经到了就说一声啊。
梁潼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
何映遥遥和他对视一眼,发现梁潼还在笑,立即转身又进了便利店。
梁潼还以为把人惹生气,匆匆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何映手里多了一个袋子。
“外套呢。”何映往他手里一塞,刚烤好的红薯比什么牌子的暖手包都好使,香甜的味道穿过吐息哈出的白雾,轻轻地萦绕在鼻尖。
“放车上了。”梁潼像获得了珍宝一样双手捧着这袋红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现在打开先吃一口。
他很少在路边吃东西,没有餐具和位置的进食仓促又狼狈,且不利于消化,但真的很难抵抗刚出炉的食物的诱惑。
路边摊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不需要纠结很多,随买随吃,一口下去便是简单纯粹的美味,烟火气入肠,自会抚慰凡人心。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像吃一口红薯就能体验到离经叛道的自由人生,可惜被何映拽住了:“鼻子都冻红了,发什么呆。上车先。”
何映理解不了模范生的执念,站在梁潼的右侧替他挡风,随口道:“我小学的时候,楼下卖烤红薯的邻居奶奶每天放学都会给我塞一个烤红薯。她总说是卖不出去,免费请我吃。”
实际上烤红薯在他们小区卖的挺好的。
上车后梁潼扒拉着包装袋,终于吃上了一口:“嗯,奶奶真好。”
一般这种以回忆开始的故事都有种淡淡的郁结感,梁潼小心地问:“然后呢?”
“后来她儿子接她去别的城市了。”幸运的是走向并不悲伤,何映轻笑一声,“她把烤红薯的推车留给我,说我和他儿子很像,他儿子小时候一直说以后要卖烤红薯。”
老人家不懂时代的变迁,回家晚不一定是因为成绩不好被留堂,闷闷不乐也不只是考试失利,临行还拍着小何映的肩安慰他大不了以后就卖红薯,一个月挣的钱也够养家糊口了,别把自己逼太紧。像她儿子当初考不上大学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整得何映哭笑不得,最后也没解释自己其实成绩还行。
那台红薯机像上世纪留存的古董,何映在家长的陪同下琢磨了半天没搞懂怎么开火,只能放在楼下的车库里落灰。
没头没尾的故事,但梁潼听得认真,何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这家店的红薯挺好吃。”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事情无聊,懊恼地捏着包装袋边缘,塑料发出摩擦的声响。
何映对梁潼的精英滤镜太厚,总觉得没营养的对话会浪费梁潼的时间。
可人生不是电影,哪有那么多的高潮迭起,就算是文豪写作也不可能句句惊人,没必要太细究行为背后的意义。
什么都要想有没有意义的人生本身就够没意义了。
很难评价他们到底了不了解对方,梁潼不是何映肚子里的蛔虫,但这一刻突然就意识到了何映未尽之言背后的犹豫。
他伸手把车载音乐的声量调小,轻声道:“再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那些事并不无聊。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乐意去了解。
何映从未意识到自己可以说这么多话,喋喋不休,顺序颠来倒去,同一个点都没意识到几分钟前提过。他今天还说徐念念是话痨,现在看来,自己也不遑多让。
在他讲到初中时苏谨言和安苒喊他从围墙丢薯片被校领导抓住后三人写检讨的事迹时,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何映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路,大惊失色道:“拐哪了这,怎么出市区了?”
“还没出呢。”梁潼慢吞吞地解释道,“这是度假村,我预定了三天。”
何映:……
这本该算是惊喜,但何映乐不出来:“刚才在公司等你下班的时候,我点了份外卖。”
梁潼:“啊?”
有些难以启齿,但何映还是强调了一下:“情侣套餐,附赠氛围感装饰。”
梁潼卡了一下:“挺贴心的,刚好我也想着下班晚不好买菜……”
只是两份惊喜撞一块去了。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何映先回过神,给预约的餐厅打电话:“不好意思,能取消订单吗?……对。钱可以不退,麻烦你们了……花?这个留着吧,放门口就好……”
梁潼听到了关键词,凑到他面前指指自己,无声地做口型:送我的?
明知故问。何映没回他,继续打电话:“嗯……嗯?什么戒指?”
这下梁潼直接向他摊开手掌:“我要。现在我们就回去拿。”
何映压根不知道这套餐还有蛋糕里藏戒指的环节,怪不得这么贵。他看梁潼又把安全带扣上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伸手按着梁潼不让他真开车回去:“不用了,拿走就好……”
梁潼没挣扎,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渣男。
他终于挂了电话,立即解释道:“我没打算准备花和戒指。”
“噢。”梁潼乖乖地应道,“不给也没关系的,虽然我很想要。”
何映:……
良心突然有点痛。
毕竟已经到度假村门口了,家离这一小时的车程,真回去也不现实。餐厅老板可能脑补了什么节日分手的苦情大戏,话里话外都在劝他别放弃,最后商定的结果是给他把花和蛋糕送到度假村来。
梁潼对此一无所知,走在路上时明显阴郁了很多,疑似失去了所有的手段和力气,像男鬼一样在路上飘荡,感觉怨气已经实体化了。
何映跟在旁边,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咳一声:“三千块钱套餐里的戒指质量肯定不好。”
梁潼有气无力地点头,心想那可是戒指啊。何映就算送他个易拉罐的铁环,他都会开心的。
他们刚才已经在前台登记过信息了,现在正走在去套房的路上。典雅的中式庭院在雪夜里显得冷清,长长的石板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种度假村都是按天来算钱,一般从早玩到晚比较划算,很少人像他们一样一下班就过来。
刻意做成宫灯造型的路灯只起到氛围的作用,梁潼近视度数不深,但夜盲有点严重,没注意时踢到一小块石头,石头顺着斜坡滚下去,蹦跶的样子远比某人欢快。
何映终于忍不住道:“明明你上辈子不喜欢戴戒指。”
梁潼刚好走到了两个路灯之间的阴影处,何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停步后道:“没有不喜欢。”
何映分辨不出这句话的可信度,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出现从未想过的可能性,一时心跳都快了几拍,声音倒还四平八稳,像是在平淡地指责:“你总是不戴。”
“我档案里是未婚,戴戒指天天被不熟的同事问东问西。”梁潼想起这事就来气,一群婚姻不幸的中年男人老在私底下造谣自己以色侍人,平时嚼舌根也就算了,还要在课堂上当着学生的面提,差点搅黄梁潼评职称的事。
但他不愿意和何映说这些,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少,他不想让何映扫兴。何映那段时间太忙,或者说他从选择这个专业开始就注定会忙碌,一天见不到人,回家还带着一身酒气,疲惫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好几天没睡过觉。
梁潼对物质要求很低,他觉得一辈子都挤在刚毕业时租的小公寓就很好,一室一厅,他一眼就能看到何映在哪。
如果可以,梁潼甚至想让何映辞职,大学老师的工资不算少,加上写书的钱,足够他们在北京生活。
可何映一直拒绝用他的,明明说着他们两个人不分彼此,却在财政上划出一条分明的界限。何映给了他一张卡,每个月收入的百分之五十都会打到那张卡里,但梁潼给他发的钱他是绝对不会收的。
何映总是说,你做你想做的就行,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写书也好,搞研究也好,梁潼就应该是不入世的明月,不该沾染铜臭味。
这让梁潼有种被圈养的感觉,他变成了何映精心呵护的花瓶,而不是能和他并肩的爱人。
他不明白何映为什么执着于赚远多于他们所需的钱,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好好休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何映半夜回来时装睡,这样何映就不用耗费精力来应付他。
一个早出晚归,一个昼夜颠倒,截然不同的作息连每日的问候都很难实现。
这样太累了,无论是梁潼还是何映。
所以梁潼想,分居挺好,何映就不用每天开几十分钟的车,自己也不用早起摸黑收拾东西。
等赚够了钱,何映就会回来了。梁潼是这么想的。
没承想这体贴的分居建议在何映眼里和分手无差。被嫌弃的情侣用品,态度坚决的拒婚,还有摘下了也不解释的戒指。
早已埋下的引线被点燃,此生再无回头路。
上辈子射出的子弹终究还是落入了眉心,梁潼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缤纷的光晃得他头疼,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几步之遥的何映,生怕人突然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样。梁潼心想,他们两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嘴硬和迟钝都如出一辙。
如果他能像现在这样坚定地迈出一步,他们根本不会走到最后那个地步。
他们本该相爱。
何映以为他突然不舒服,慌忙伸手扶着梁潼,被拽过去,终于看清了梁潼那比哭好看不到哪去的笑。
梁潼的声音颤抖,话倒是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喜欢的。”
无论是戒指,还是你给的其余的一切。
他终于学会把爱意宣之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