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财库的钥匙有两把。
一把在童博手里，另一把本来在春花身边。
童博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
天气很舒服，阳光很好。
他将自己悄悄找人复刻的钥匙交给春花的时候，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先是欢天喜地地亲了亲钥匙，又扑到他身上亲了亲他的脸颊。
她从来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喜欢。
对钱财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童博最喜欢这样的春花。
她就如同太阳一样照耀着身边所有的人事物，热烈而坦荡地挥洒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感。
只要靠近她，就会让人倍感温暖。
只要靠近她，就会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只要靠近她，就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活着。
可是如今，这把钥匙居然再度回到了他的手里。
童博坐在往生堂门前的石阶上，呆呆凝视着手里的钥匙，只觉心里苦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她把钥匙塞在了留给他的信里。
她竟是连这个都要和他分得清清楚楚……
真是狠心啊。
童博用力攥着那冰凉的钥匙，像是要嵌进掌心的皮肉一般。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隐隐察觉春花的身份呢?
其实在很早很早的时候，童博就意识到了她与尹仲之间某些奇特的相似性与关联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
可他好像是本能地在抗拒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尹天雪第一次在他面前挑明。
那时他的反应很强烈，并不只是因为春花与尹仲是父女关系的可能，更是因为……他对于迫害龙氏满门之人的猜想。
这份猜想，在偷听到春花、隐修、童心三人对于童氏古史的讨论之后，渐渐趋于确定。
没人知道，躺在床上假装沉睡的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失控。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他应该及时清醒，挑明一切，斩断与她的关系，从此与她桥归桥，路归路……
他用被子将自己裹成蚕蛹。
闭上眼睛，光是想象着与她永远分离的可能，就让他痛得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上天为何总是给他出这样的难题。
他毕生所求，不过是想要一个家啊。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姑娘，让他看见了希望，难道就要破灭吗？
可是那个梦，春花的那个梦……
实在是太美好了……
他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
他可以从善如流地接受预言，秉承先人的遗志，为了苍生大义拼尽全力、义不容辞。
可他独独做不到放弃她。
她是他的私心，是他唯一的私心。
若是连她也没有了，他恐怕就真的没有自己了。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开口与她谈及分毫。
所以，他决定保持缄默。
他从没想过会把自己的心计用在最爱的人身上。
春花总能够很敏锐地感知他的情绪。
因此，他总是加倍努力地欺骗她。
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会察觉到他的疲惫，而后一无所知地逗他开心。
无数个夜里，他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总会因为心怀愧疚而彻夜难眠。
至于这份愧疚究竟是对他已故的家人，还是对他的春花，他早已分辨不清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
这一点他早有预感。
尹仲要收她为义女的消息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刻他恨不得杀了尹仲。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痛恨一个人。
第一次体会到了恼羞成怒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那么强烈的情感。
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烧得就连他的灵魂都要化为灰烬。
恍恍惚惚中，耳边想起了养父童镇曾经的感叹。
“博儿啊……”
那好像是与童战困在山洞里，被救起的第二天。
他烧晕过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迷迷糊糊中醒过来，就见童镇满目慈爱地望着他，温暖而宽厚的掌心抚摸着他的脑袋。
“你怎么就那么能忍?”
“烧了整整两个晚上……要不是隐修发现了，你还想忍到何时?”
“换别的孩子，哪能瞒得那么严实……”
“爹很担心你。”
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他还看见了趴在床尾呼呼大睡的童战。
他又让他们操心了。
他这样想着。
“嗨呀，这傻小子。”一旁的隐修准备了湿毛巾，小心地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平时看着聪明，能说会道的，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早晚憋出大事儿!”
早晚憋出大事儿。
隐修的乌鸦嘴还真灵验呐。
他真的差点走火入魔，覆水难收。
他该感谢神龙剑。
若是没有它，自己或许真的再难回头了……
从前，他总认为自己可以替她解决所有麻烦，他一定可以好好保护身边所有的人。
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很多事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断魂林里，他眼睁睁地看着春花带着尹仲离开了。
他知道她会去地底城。
他没有去追她，也拦住了童战和天雪追去的步伐。
他不想逼她。
她很坚强，远比他想象中更坚强。
“童大哥……”
铁家宅里，那个短暂的，没有烛火照明的时刻，春花在昏暗中静静地拥抱着他，安抚他惊慌失措的心。
“其实，说开了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一桩。”
她轻声细语道。
“至少，你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不是吗？”
那一瞬，他只想紧紧抱住她，任天崩地裂都不要放手。
可他必须放手。
因为她既是一朵明媚的花，也是一只自由的鸟。
若他无法尊重她的意志，又有什么资格说爱她?
午后的铜铃在檐角打着盹。
风起时，骤然苏醒，吐出清越的叮咚。
童博收回思绪，将钥匙藏于衣袖，仰起头深呼吸。
赶巧与那冬日的暖阳撞了满怀。
“原来，保护所爱的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生而为人的本能罢了。”
她竟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么了不起的话来。
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春花已经悄然长成令他仰慕崇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