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起先还能伸着胳膊挥舞小手。后来,随着那些目光之中的压迫与怨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满到溢出来时,帝姬弱小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在哭泣中被压碎。
她就像是一颗被巨石碾压的软壳蛋,蛋壳破裂,血肉爆开,骨骼碾碎,隔膜都被压烂,血液内脏,飞溅喷涌,血流了一泼又一泼,循环不断,最后却又一点点的重新还原。
过程痛苦而凄厉,实在是让人不忍目睹。
这个小婴孩每一天都在痛苦的死,每一天又在痛苦中生,循环反复,未有尽时。
而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严启每日还会安排专人给她喂食。
刚出生的小婴儿不用吃饭,喂养乳汁即可。为了喂食方便,婴孩细嫩的脸上被戴上了银制的犬用口嚼子,小嘴被口嚼子固定撑开,里面有一根纤细的银管从口腔插、入进去,一直延伸到她的胃袋。
喂食的人只需要在银管的另一端打进奶水让婴孩饱腹即可。最开始是奶水,随着她渐渐长大,食物便变成了米糊,烂饭和炖的极烂的肉羹一类的流食。
小孩子身体稚嫩,生命力却顽强。在暗无天日的铁塔里,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平躺着的小小婴孩开始生长。
常年的喂养流食让她营养不足,头发枯黄分叉,牙齿松动不齐,她的体格也较同龄孩子纤细,瘦得几乎剩了皮包骨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只有那一双眼睛永远清明。
幽深如囚牢的黑塔中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教她认字,她也不怎么会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悬挂在空中的眼睛说些嘲讽的话。这个孩子也听不太懂,只是茫然的望着那些能发声的眼睛,看着它们眼皮眨动,像星星一样闪烁时,会好奇地伸出双手触碰。
其实是碰不到的,往往这个时候,眼球发出的威压更甚,直接将严明濯压倒,压碎,不留一丝情面。
林雪痕默默看着全程,看着这个小孩子在可以活着的时候尽力迈着小短腿四处走动。
因着口里银管的牵制,她的行动范围也有限,只勉强能爬到塔的二层阶梯上,再上去银管就会牵拉扯紧。
她在阶梯上攀爬,身体不稳当,手难免要扶着墙壁。
纤细的手指就会触摸到墙壁上那些已经变成深红色的人名,她好奇的用指甲去刮,名字上的粉末便“刷刷”往下掉。粉末落下来时擦过小姑娘的掌心,有些痒痒的,惹得她发笑。
这便是她可怜的玩耍乐趣,在短暂的可以存活的时间里,是唯一能让严明濯笑起来的事情。
直到四岁时,终于有人来打开了那扇封闭的大门,
---- 那是来取走她脸上口嚼子的人。
那根该死的,一牵拉就让她呕吐的银管终于要被取出来了。
或许是因为戴的时间太久,银管已与她的身体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
来取银管的人还很年轻,看到每拉动一下都能惹得严明濯发出痛呼,边扯她的喉咙里就边冒血,最后连那人都取不下去了,哭着将这受尽苦难的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脑袋,哀哀地安抚她:“不痛,不痛。”
这是严明濯从出生开始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不算多温暖,但已足够让她眷念,舍不得放手。
她贪婪的想汲取更多这人怀抱的温暖,伸手死死箍着他的胸口和腰腹,但手上的力气没有控制好,将那人勒得紧了些,再紧了些。
最后,竟直接将人给勒死了。
温暖的怀抱逐渐冷了下去,严明濯愣愣地看着那个脖颈瘫软,不动也再不说话的男人,她轻轻摇晃那人的身体,还没明
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塔门被大力推开,走进来几个脸色青黑、五大三粗的男人。
“老二。”其中一人看到她抱着的男人尸体,脸上露出惊诧的痛色,疾呼着奔过来将严明濯踹倒在地,骂道:“你这家伙,害了整个樾国的百姓都不够,现在还害死了我弟弟!你这祸害,灾星,祸世之女!!”
激愤的怒骂在塔里回荡,严明濯还小,并不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个人突然就不抱她了,她
很想念怀抱,渴望温暖,只盼得到片刻的安逸。
这次却没有人成全她。
男人骂骂咧咧地上来,狠厉拔走杵在她喉咙里的银、管,顾不得她的哭泣和含糊不清的求饶声,硬是将那银、管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长久浸泡在胃液里的银管已经发黑锈蚀,又因为暴力拉扯,取出来的时候边角沾着不少鲜红的碎肉,整条管道上都浸着血,男人冷眼看着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大口呕血的小姑娘,张嘴就是一口浓痰啐在她脸上,气恨地骂:“晦气的玩意!”
严明濯睁大双眼,看着那个男人面色哀痛地拖走他弟弟的尸体,在塔门即将关合的刹那,小姑娘伸出干瘦的手臂,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
可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甚至连力道都控制不好,就这么勒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肯给她一个拥抱的人。
喉咙很痛,却比不过心脏漫起的痛。
严明濯瘫在地上,眼里开始流出冰冷的水,她抬起手摸了摸,掌心里接触到的水却是鲜红色的。她茫然地抬头,目光盯着空中那些悬浮着的眼珠,看到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的逼视和嘲讽,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她张了张嘴,无声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抱她,安抚她,呵护她?
为什么她一出生就要承受苦痛,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眼睛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所有的眼睛都弯成月牙。
离她最近的那双眼睛传出声音。
“这就觉得痛苦了吗?明濯,还远远不够哦。”
“和我们经受的痛苦相比,你承受的这些又算什么呢?你是祸世之女,活该被众人遗弃、嫌恶,这就是你的宿命啊。”
一句话就定了她的命。
小姑娘不说话了。
她看着那些在头顶上高悬的眼,看着它们散发出的冷漠且不可一世的光,心里希冀的堡垒终于崩塌,砖瓦都碎成一片一片,扎进心脏,血肉淋漓,放大痛感。
她不哭,脸上反而露出一个笑容,她晃晃悠悠站起来,看着满地因为血液凝固而结成的黑色的血痂,细软的手指在塔身的墙壁上摸过。
写下名字的朱砂早已凝固干涸,手指每在上面摸一下就窸窸窣窣的往下直掉粉,像每次玩这种刮擦的游戏时一样,小姑娘的嘴里发出“咯咯”的欢愉笑声。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笑起来应该是纯真可爱的,但是从严明濯嘴里发出的笑声却如老鸹嘶鸣,阴森渗人。
所有的眼睛都不可抑制的在这笑声中抖了一下。
这一天起,严明濯似乎变成了一具没有痛感的木偶,无论身体经受多少次摧毁重生,她都没有再开口求饶,甚至连哭泣都不再有。
她更多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凝望着头顶上那些悬浮的眼睛,很用力的看着它们,似乎是想将它们的样子全部刻进心里。
....
七年的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牢狱期满,最后一日她即将能脱身缠灵塔时,又是一个雷雨天。
她的父亲严启亲自来塔里接她出去。
男人原本黑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进门的时候,还因为塔里长久封闭混杂的血腥气太令人作呕而倒退了三步。
严启用衣袖捂住口鼻,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目光在黑漆漆的环境中逡巡,很久之后才发现靠在拐角的那个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女孩子。
她一头长发已至腰下,油腻的黑黄发丝打结成团,一坨坨蜷在脑袋上,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污垢,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覆盖在她脸上,将原本清隽的五官都遮挡了个干净,只留下那双空灵的眼睛。
那双眼睛幽深、冰冷,似能看穿世间万物又不带一丝情感,望向你时,只让人觉得浑身发冷,牙齿发颤。
“明濯。”严启哽着喉咙叫出这个虽是自己亲取,却无比陌生的名字。
小姑娘蠕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她手脚上的指甲多年来一直没有修剪,已经长的弯曲变形,影响行走,她缩在地上,四肢都匍匐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有些疑惑。
似是在问他是谁。
“我。”严启嗫嚅了一阵,还是开口道:“我是你父亲。”
说话时男人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悄悄摸上腰间的佩刀,身体前倾摆出防御姿态,只要对面的人妄动一下,他就能立刻拔刀出鞘一刀削飞她的头颅。
这个男人的冷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使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削飞亲生女儿头颅的事情,也可以决绝到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而小姑娘没动,只看了他一会后目光撤走,又重新回到原地,手脚蜷缩在一起。
“明濯。”男人似是不敢相信,又开口叫了她一次。
塔门已经被人打开,门外的风肆无忌惮穿透进来,吹得悬挂在空中的眼睛左右晃动。
“嘻嘻嘻嘻嘻”的怪笑声不断传出来。
隐隐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严启侧耳去听,没有听清楚那人在说什么,正眉间微蹙,就看见对面的小姑娘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微的茫然。
她听到了那些眼球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声,问:“父亲是什么?”
严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小姑娘又问:“是抱起来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吗?”
“嘻嘻嘻嘻”的怪笑声越发大了,嘲笑的声音让严启心中不悦,他想了想,说:“父亲就是生育了你的人,是你最该尊
敬的人。”
小姑娘的眼瞳里忽而闪过一抹古怪的光,嗫嚅着问:“你..是生了我的人?”
严启点头承认。
得到了肯定,小姑娘面无表情的脸骤然变得凶狠起来,长久的疼痛与屈辱感充斥内心,恨意汹涌,怒火几乎将她的脑子和心都烧成灰烬。
她的喉咙里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身形一闪抬手就挥了过来,严启一个不察,被她一巴掌直接扇中面门,脑袋都差点打掉了,耳朵里嗡嗡直响,有两道热血立时从鼻孔里落下来。
被关在塔里整整折磨了七年,这一巴掌,显然是不够宣泄恨意的。
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要把这恨意寄托在谁身上,从记事起她就在塔里,想怪想怨,都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
可是今天,忽然就有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过往也就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宣泄口。
她想哭的,打出一巴掌之后见那人倒在地上鼻血横流的狼狈模样,却又不受控制的大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小姑娘的笑声放肆,回荡中几乎震得整座塔都在颤。
空中悬挂的眼睛们齐刷刷的闭紧了眼皮,瑟瑟发抖。
严启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他摸了摸被长指甲刮破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问:“你这么恨我?”
这算什么狗屁问题?
才满七岁的小姑娘个子很矮,和男人坐倒在地上的高度差不多,她平视着男人的眼,恶狠狠的,几乎将自己的一口牙齿都咬碎。“我不知道什么是恨,我只是想将你抽筋拔骨,剔肉敲髓。”
男人垂着脑袋,嘴角扯了扯,脸颊上的伤口流出血,衬得他的眉眼越发狰狞。“我原本还对你抱有几分愧疚,但你恨我至此,也就合该一死。”
言毕,抬手将腰中的佩刀弹出鞘。
刀尖没有丝毫停顿地刺进女孩孱弱的身体,将她那颗跳动的心脏扎成一坨烂肉。
血从胸腔流出来,严明濯呆呆地看着自己破裂的心口,神色不明,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来。“没用的,你杀不死我。”
严启也笑。“奉养了七年的血饲,已经继承了祈夔的能力,只是这具身体太差劲了,无法施展出它的能力。所以我必须杀了你,让你的魂魄重新投回来。”他说着指指塔门外苍蓝的天空:“后面的事情我已为你安排妥当,白家有女新死,她已怀有九个月的身孕,马上就要生产,我将时间拿捏的这样好,你现在一死,只要象征性地走一趟黄泉,魂魄就会投到她肚子里去。”
严明濯望着他笑到几乎癫狂的眉眼,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就是生了她的人吗?
七年的时间,眼看自己身在炼狱,他不闻不问,甚至连一个怜悯的眼神和拥抱都舍不得赐予。
今朝相见,竟是为了亲手了结她的命。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