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时。
这群来自海上的神秘军、队,所过之处,连风里都裹缠了一丝海浪的咸腥味,呛得这群习惯了在内陆生活的人生出畏惧。
还未战,居然就先带了几分退缩之意。
“十七殿下,恕臣来迟了。”打马上前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帝国、军队这次的领头人。
男人生就一张国字脸,下巴上有一圈厚重的络腮胡,他的右眼是瞎的,眉峰处有一道盘亘着的巨大疤痕,蜈蚣一样趴在他的右眼帘。
那块伤疤应该有不少年头了,层叠在一起,凹凸不平的使他那只眼睛带了几分像是溃烂之后又结痂隆起的可怖。
虽然只剩一只眼睛,却一点不损他的威势。
从他那只仅剩的眼睛里迸裂而出的都是睥睨的光芒,扫过在场众人时视线都是轻飘飘的,仿佛此刻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一堆活人,而是一群矗立在泥潭里、任由小儿揉捏的土鸡瓦狗。
然而此刻没人因为他的傲慢而生气,自他嘴里蹦出的这句“十七殿下”仿佛冷水跌进了热油锅里,炸起了噼啪一阵响。
烬国上下谁都没有想到,曾在朝中掌有一定权势的龙大人竟会是帝国细作,且还是一位皇子!
就连宫千落这个皇帝,也只是在大胆的假设中怀疑、推测龙家和当年的事情有牵扯,但她没想到岳龙战竟将自己的亲儿子送来当细作,还在烬国一窝就是好几年!
养虎多年,她竟迟钝到今日!
她身为一国君主,理应揽尽权责,却识人不清,将敌方的细作放到了眼皮子底下。就算后来发现了龙灏身上有诸多破绽,也因为当下的种种考虑没有当机立断将他铲除,反而给敌人留下了可趁之机,才造成如今这种国破民衰的局面。
属实是罪过!
事已既此,她还有何颜面担起百姓曾真心赞颂的圣主之名?
激烈的事实震的宫千落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绪都似快要断裂,她连斥责的话都想不出,只愣愣地盯着龙灏的背影。
眼前一阵发黑,呼吸都有些续不上来了。
身体摇摇晃晃的,将跌未跌之时,她被人一把揽进怀里抱住。
那人的怀抱冷而硬,已经不复往日的温软,甚至连周身的气味都裹满了血腥,没有平日里的好闻,但就是这样一个拥抱,却让宫千落此时已经空无一人的身后无声地竖立起了一堵屏障,重新给了她支撑的助力。
林雪痕此刻的境况也并没有多好。
许是莽丸的效力已经过了,疼痛和乏力开始成倍的反噬在她身体上。
那种疼痛很是刁钻,像是从内里蹦出来的,如同水底拼命浮起来的气泡,一到露头的时候就轰然炸、裂,骨头内脏恨不得全部炸碎,连脆弱的粘膜都不放过,开始皲裂出血。
叠加的痛感已经不是身体能够描述出来的,更像是灵魂上的撕裂拉扯。
耳膜破了,艳红的血从耳孔里流出来,外界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变得低微,只剩镌刻在骨头缝里的耳鸣,嗡嗡嗡嗡地吵人。
她痛得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却还是勉强撑起身体,拼尽全力去扶宫千落。
不止是因为这是她的爱人,更因为她是烬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位女皇帝!
她不能让宫千落被人看出丝毫的脆弱和破绽,不能让天下人唾骂她,反反复复指责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印证了老话。“女人就该待在宅邸里相夫教子,牝鸡司晨只会祸乱朝纲,殃害百姓!”
哪怕这位女帝曾在这国家最危难的时候以单薄的肩膀扛起所有,哪怕她做了许多惠及国家和百姓的事情,却都抵不过这句恶毒的诅咒,抵不过那些看不得女子踩在男人头上的忌忮者的口诛笔伐!
所以,女帝绝不能倒下!
“陛下。”牙龈因为紧咬的牙关而渗出了血,林雪痕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深呼吸道:“你做得很好。”
“这一路过来我都看到了,都城的百姓都得到了疏散。战前还能为周遭的民众思虑的帝王,旷古未有。”
“所以,别质疑自己。”
“你只要放心的往前走就好,那些崎岖的路,我都会给你一一踩平的。”
她在虚弱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说出这番豪言壮语,本身没有任何的可信度。但就是这样一句狂言,却让宫千落那颗慌乱无度的心镇定了。
眼眶都因为这轻声的劝慰而发酸,有温热的液体从僵硬的眼睛里溢出来,顺着两人拥抱时的接触,一滴滴流进林雪痕的脖颈里。
宫千落无声地哭泣,肩膀耸动,哭得像个受了极大委屈,需要家人安慰的孩子。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她身在高位时的辉煌,没有人懂要获得这些,她需要经受多少人的质疑和磨练。
也只有在林雪痕的怀里,她才可以露出这样脆弱的疲态,肆意地发泄情绪。
林雪痕很好的将她挡在怀里,遮住外人的视线,硬是挤出一方小小的空间,给神经过于紧绷的她一点舒缓的时间。
疲惫的时候想修整总是奢望,特别是在这种群狼环伺的情况下。
帝国军队汇合之后,龙灏立刻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他在城楼之上张开双臂拥抱彻骨的夜风,袍袖被吹得鼓荡,衣袂张扬间,男人微扬起脖颈,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从天而降的神祇,挥手间便能掌握所有人的命运。
神祇的眼眸是没有温度的,冰冷地望着他位于城下的子民们。
今夜,这些不远万里出征的帝国兵士们都会获得回报。
而且还是不菲的回报。
能一下吞并两国,这种绝无仅有的辉煌成绩足够他回去坐稳帝国的太子之位了。
等坐稳了储君之位,加上他这些年的奔走总能派上用场,掌权不过是时间问题,只等岳龙战一死,他就能彻底摆脱钳制,成为帝国的皇帝。
不,是成为一统帝、樾、烬三国的伟大皇帝!
将自己国家的版图扩张至此,那该是多无上的成就,又该是在历史洪流中多杰出的帝王!哪怕他百年后身死,这些荣耀都会写进史书里,供后人瞻仰崇敬。
男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恣意的情绪,严青舜鹰隼般的目光几乎将他的脸盯出两个洞来,见他此刻沉溺在自己美好想象中无可自拔,不由发出一声嗤笑:“龙灏,你该不会以为凭着帝国的援军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言语将梦中人惊醒。
龙灏收敛了眼里的得意,他歪着脑袋,将严青舜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良久后出声:“你还真是提醒我了,我知道你还有杀手锏。”
严青舜的瞳孔像猫一样瞬间紧缩,他紧紧盯着龙灏的手,喉结微微滑动,不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他在紧张。
其实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后悔了,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刺激龙灏,万一他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破坏了他的根本就不妙了。
紧张的情绪一闪而逝,尽管已经掩饰的很好了,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被龙灏察觉识破,男人的笑容逐步扩大,裂开的嘴里,森白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熠熠的寒光,看起来像刀锋一样。
他扬手轻呵:“掷!”
话音一落,周围传来“轰隆隆”的沉闷声响。
帝国、军队的最后,缓慢推来了十几架巨大的抛车,齐刷刷的并排停在一起。
得到命令之后,主将紧接着也发出指令。早已准备就绪的兵士们瞬时松开了抛车尾部的绞盘绳索。
随着小儿手臂般粗壮的绳索急速的甩出,狭长沉重的掷臂失去了牵扯,投掷勺子里装填的石弹立刻弹射出去,径直撞向那座巍峨的城楼。
“砰-”
“砰-”
巨大的撞击声传来,山摇地震的晃动感中,城楼的垛口被相继撞破,石屑飞溅,扑起大片的灰尘,灰尘里还夹杂着不少细小的碎石块。
龙灏不躲不避地站着,任凭细小的石块砸破他的额头。
殷红的血从伤口处流下来,濡湿眼眸,男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张开双臂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他犹如夜鸮般难听的笑声在风中涤荡,而伴随着这催命符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石弹。
抛车的掷臂不知疲倦的接连挥动,硕大的绞盘一圈圈收紧又放松,从天而降的石弹大小不一,却也基本保持在一两百斤左右的重量,密集的石块飞掷过来威力巨大,不仅将城楼砸得破烂,砖石四散飞溅,还砸死了不少距离皇城较近的、没有及时躲开的烬国兵士。
李樾不用回头就能知道身后是怎样的惨状,他的额上沁出了冷汗,终于不再犹豫,直接下了命令。“放箭!”
原本被砸得四处躲避的弓箭手得令,全都暂缓了奔逃的步伐,冒着生命危险张弓搭箭。
当然,这个时候谁也顾及不了准头,只凭着经验瞄准了个大致方向,随即用力拉满弓弦,猛然射、出一箭。
等这一箭发出,立刻又抽、出新的箭矢搭上弓,动作连贯毫无迟滞,在这种危急时刻,谁都不敢有分毫的懈怠,生怕慢了一点就给了敌人机会,导致更猛烈的攻击。
混战一触即发。
原本还占尽先机的樾国现在反而成了夹在中间的受气包,两头受堵。
严青舜虽然想尽快攻下烬国,却也清楚现在帮助帝国攻破烬国的城门就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他在心中思量一番,赫然调转方向,对苏元道:“先收拾掉帝国再做打算。”
“是,陛下。”苏元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时刻,像狗一样被人夹在中间打,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眼下得了皇帝的命令,终于能发泄的兴奋劲儿一上来,立刻驱散了之前见到帝国军队时的威吓感。
他不爽地磨了磨后槽牙,示意手下人结好盾阵,暂时抵挡住帝国的正面袭击,随后又让弩手准备,在盾阵的掩护之下袭击帝国军队。
弩箭的动静着实要比弓箭要小得多,后面有烬国的弓箭手压阵,苏元倒是不畏惧什么,只管放开了打,弩箭不要钱似的连环射、出。
在两方没有任何交流的暂时合作之后,帝国方很快遭受了重创。
抛车想打烂城楼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而这微妙的时间差一旦被对方掌握住,帝国占领的高地很快就会被推翻。
这次远征,帝国原本就是作为援军出场的,携带的是重型抛车,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带铁盾出行。眼下两国联合,又都是中远程武器攻击,没有防御的情况下,帝国转眼就显露出了颓势。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帝国军士中箭受伤的人越来越多。烬国射、来的普通弓箭还好一点,只要不是伤及要害,受伤后多少还有些行动能力,但是樾国的弩箭却要了命,那弩箭造成的伤口几乎是立时就能引发大出血。
在战场中浸淫多年的都有经验,行军打仗时最怕的就是受伤后出血不止,即使营帐里有医术最好的大夫随行,在包扎无效之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失血过多死亡。
对于大量出血而言,中、医几乎是没有特效药的,只能用止血药粉和绷带加压包扎的方式救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完全看运气。
显然,帝国军队的运气不怎么好。
接二连三的人中了弩箭之后又被强行抽、出,撕裂伤口而大出血,肌肉撕裂,鲜血喷射的场面着实惨烈又壮观。
哪怕你用手掌去压同伴的伤口,那个喷血的地方也跟皲裂的堤坝一样,止不住地喷涌鲜红。
惨烈的伤亡之下,军心开始慌乱,一半人都没了继续再战的心思,很多人都停下了动作,只固执地替同伴去捂喷血的伤口。
似乎只要这样做了,他们急速流逝的生命就能得到短暂的救赎。
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
压抑的心绪很快在军中蔓延。
疤脸主将是久经沙场的人,早已见惯了生死,但是在他的有生之年,自己经历的战争还没有哪一场是像现在这样惨烈的。
樾国人的打法太过直接,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拼的就是一个不要命。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但真打红了眼,别说孩子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舍得掉,只为拖敌方下水。
死一个不亏,死一双稳赢。
疤脸主将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硬仗,退缩只会让敌人的士气高涨,他也只能咬牙继续打下去。
刚想下令全军出击,就听见了龙灏的声音。
“陈澈,不要慌,我们还有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