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含春的居所,芝兰走在宋旌与柳悬的前方,为两人引路。
宋旌推着柳悬的轮椅,紧随芝兰之后,三人穿梭于繁复的景致中。
他们穿过那条繁花似锦、草木葱茏的石子路,一片花瓣飘落,被宋旌的衣角带起,再随宋旌跨过那道色彩艳丽的红漆小门,沿着前院北侧的抄手游廊,径直向东行去。
长廊的木柱上,缠绕着郁郁葱葱的青翠藤蔓。
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绵密的沙沙声,宛如几只林间精灵的低声呢喃,悄然述说起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时,轻红早已圆满完成了柳悬交代的任务,正站在前院那巨石屏风旁等候。
她翘首以盼,目光不时向内院的方向投去,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交织的光芒。
一见柳悬自红漆小门处现身,轻红顿时展颜一笑,眼眸在刹那间,亮若星辰,周身仿若被注入一股蓬勃的生气。
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脚下步伐灵动、轻快,恰似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燕子,满心欢喜,雀跃不已。
四人聚首,随芝兰,一同前往位于长廊尽头的几间下房。
北侧向东的第二间下房内,由褪色麻布滤过的日光泼在长出苔衣的青砖上。
热流自砖缝间涌出,与半旧的葛布布衾交缠在一起,吸饱了从灶房里飘出来的蒸汽,沉甸甸地压在厨娘身上。
厨娘正独卧于石榻上歇息,而房门则虚掩着。
穿堂风一过,门轴转动,发出“咿咿呀呀”的哑鸣声。
透过门缝,能看见屋内唯一一张方桌上,摆放着一只粗瓷碗,碗底仍残留的药渣,散发出一种令柳悬与轻红皆觉着熟悉却一时捋不出头绪的清苦味。
厨娘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与往日相比,倒清明了许多,此刻,她正倚靠在床头,用粗短的手指轻捻起被面上的缠枝莲纹。
说来也巧,今日,厨娘不仅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也出奇地好,甚至能勉强坐起身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宋旌与柳悬因着男子的身份,不便踏入厨娘的寝居。
柳悬便吩咐轻红,让她代为料理一切。
轻红领命,与芝兰一同进屋。
当芝兰推开房门时,厨娘被忽然闯入的光影惊得蜷缩起五指,她猛地抓住身下薄被,犹如惊弓之鸟。
悬挂于门后的老旧铜铃,也适时发出沉闷的“叮咚”声响,引得厨娘的肩头忍不住微微颤抖,随即将原本涣散的视线迅速聚拢于门前。
轻红款步行至榻前,以温婉、柔和的嗓音,面带一抹无害的暖笑,向厨娘道明来意,而芝兰也不停地从旁附和,以便使厨娘放下戒心。
厨娘耐心听完,得知要去院中会见两位素未蒙面的“官爷”,她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一丝迟疑之色。
她的目光在轻红与芝兰间,游离不定,眼前又闪过那夜的火光与骇人的鬼影。
厨娘的喉间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她轻蹙起一双柳叶弯眉,敏锐地察觉到芝兰的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松弛、自然,而是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几分忌惮与讨好,就跟在魏王氏跟前一样,便不敢得罪轻红,只能压下心中恐惧,点了点头,应允了轻红为她梳洗的请求。
轻红动作轻柔,指尖在厨娘的发丝间穿梭,芝兰则在一旁递上干净的帕子和衣物,眼中夹杂着一丝关切与自责。
不多时,焕然一新的厨娘在芝兰的搀扶下,由轻红引领至庭院中的柿子树下,与柳悬、宋旌相会。
前院,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洒在众人身上。
微风拂过,带起一丝凉意,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轻盈了几分。
柳悬的指尖摩挲着褪色香囊的竹纹刺绣,青灰色布料上还沾着几粒安神草的碎屑。
他抬眼时,正见芝兰搀着厨娘跨过门槛。
他的目光在迎面走来的几人身上稍作停留,最终落在厨娘身上,旋即唇角微扬,向厨娘露出一抹温和有礼的笑意,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儿。
那厨娘裹着布衣的身子在踩到廊下黑影时,骤然瑟缩了一下,两只又圆润又粗糙的手死死地攥住芝兰的衣袖,仿佛廊外摇曳的紫藤影子都是索命的冤魂。
厨娘在芝兰与轻红的扶持下,缓缓坐下。
柳悬将香囊推至石桌中央,万寿菊的苦香混着甘松的清冽在闷热中蒸腾开来。
盛夏的蝉鸣被骄阳晒得发脆,几片焦黄的柿子叶从头顶打着旋儿,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正巧遮住石缝里那半截干瘪的蜈蚣尸首。
“姑娘毋须惧怕。”柳悬的指节扶住轮椅两侧,树荫里漏下的光斑,将他的骨节处,照得透出玉色。
当轮椅划过地板时,地面的震动惊起一只正在啃食蜈蚣的蚂蚁。
厨娘那双被陈年油垢浸透的指甲正死死抠进石缝,高高屈起的指节泛着病态的灰白,像是要把石缝间的青苔都碾压出汁儿来。
柳悬刻意放缓声调,面上挂着春风化雨般的浅笑,以免惊吓到心绪不稳的厨娘:“方才,听闻那送水、食的膳夫言说,此槐花饼乃是用最新摘的嫩蕊所制,姑娘可欲尝些,以润喉裹腹?”
柳悬从膳夫送来的食盘中,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槐花饼,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石桌下,一片幽深的阴影里,正蜷缩着一只胆小的三花猫。
那花猫不知从哪儿偷了油腥,一顿酒足饭饱后,正心满意足地用带倒刺的舌头,舔舐起还残留着油渍的前爪。
石桌上,厨娘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朝瓷盘里瞟了一眼,她虽婉拒了柳悬的好意,但干裂的唇瓣却不受控制地翕动了几下,喉头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烈日下,厨娘额角的粗布头巾在短短的一刻钟内,已被不断渗出的热汗洇出了深色的痕迹,汗水顺着她的耳后滑落,凝结成浑浊的盐粒,那盐粒在阳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
柳悬收回手,没有强求。
他注意到:厨娘低头时,后颈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抓痕,那红色的痕迹上有无数道细长的血痂,仿佛某种无形的恐惧曾在她的身上肆虐。
“耳闻前夜暴雨倾盆之际,姑娘仍冒雨而行,亲至库房,为夫人寻觅那熬汤的药材?”为免厨娘丧失仅存的几分神智,柳悬只得徐徐图之,试着不着痕迹地探听那夜库房走水的细节。
“奴、奴那夜……”厨娘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她拼尽全力,从灵魂深处挤出,“是被芝兰从睡梦中唤醒……”
她那枯黄的面皮在柿树的阴影下泛起青灰,她撩起从头巾边遗落下的几绺黏结成缕的灰发,用粗糙的指腹交替着,摩挲起拇指,从喉间吟出几句破碎的絮语,“奴明明记得……回屋前,药罐还在灶眼上温着……奴睡前,也照例去厨房添了半瓢井水……可、可芝兰却说,遍寻不得……”
厨娘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她话音未落,厨房里便意外传出一声陶罐坠地的脆响,吓得她浑身剧颤。
“奴见芝兰一脸着急……”厨娘的神思似乎恍惚了一下,她用力地甩了甩头,原本还算平缓的呼吸恰在此时,突然变成深浅不一的喘息。
一阵裹挟着柴火气的热风从身后的厨房袭来,它掠过前院的柿子树,黏附在厨娘的身上。
厨娘依稀听见身后不远处有剁骨刀劈入砧板的闷响声传来,她连忙用表皮发皱的左手死命地揪住心口的衣料,每一次进气与出气,都急促得像是一具破败的风箱,“也知晓夫人那日因含春一事,被主子训斥,心绪不佳……”
为了缓解身体的不安与焦虑,厨娘抬起那只布满褐斑的手,一下下,迟钝地捶打在自己的心口,震得衣襟前的空气中腾起一片细小微尘,“便不敢耽搁!只待芝兰一打开门锁……”
只要柳悬未贸然打断厨娘,众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柳悬将膳夫送来的薄荷水往厨娘的跟前推进半寸,水面倒映出厨娘那骤然狰狞的五官。
“听从芝兰的吩咐,奴从芝兰手中接过烛台……”厨娘猛地抓出石桌的边沿,紧扣在石桌上的指甲猝不及防地刮出刺耳的“吱嘎”声。
“轰——”地一声!厨房的灶台上窜起数尺高的火苗,沸腾的油锅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令厨娘尖叫着跳上石凳,蜷缩成一团,十指深深插入发缝间,扯出几缕花白的头发:
“油!有油!!!”
“满地的油!!!”
厨娘紧抱住双膝,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正在疯狂地颤动。
“门一开……就有发臭的油腥味扑面而来……地上被耗虫打翻的腌鱼与清油……像是……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尸油……”
厨娘的瞳孔倏然收缩,她猛地捂住口鼻,在干呕了数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又嗅到那一股浓稠刺鼻的、且不可名状的臭味儿。
“东南角……奴要去南面的架子前找白术……白茯苓……夫人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喝三白汤……”
宋旌眼尖,他分明看见厨娘只有在提及“三白汤”时,后颈上才会冒出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在那里,似乎有看不见的舌头在舔舐那些溃烂的红肉。
厨娘说着,忽然跳下石凳,蹲在地上,用双手在粗粝的石柱上不停地抓挠、刨动。
石面被厨娘抓出一条条白痕,潜藏在甲缝里的血丝也在石柱上洇开点点红梅,而原本躲在阴影里伸懒腰的花猫则被惊得弓起猫背,在朝她发出几声激烈的“斯哈”声后,就仓皇失措地潜逃了。
柳悬瞧着厨娘那副急得泫然欲泣的模样,那样子倒像是……是在库房中寻找药材?!
宋旌与柳悬恰好想到了一块儿!
在与柳悬相视一眼后,宋旌赶紧拽住厨娘的胳膊,将厨娘强行提至石凳上坐下。
“要蹲下!要蹲下快点找!再找不到就来不及了!!!”厨娘一把抓住宋旌的手,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为何来不及?”
“有什么在催你?”
柳悬明白——这意味着厨娘又陷入那日的梦魇,正在重新经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厨娘用尽全身力气,牢牢地抓住宋旌仍钳住她胳膊的手。
那满是污秽的指甲,几乎已经掐进了宋旌的皮肉。
“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厨娘像摇拨浪鼓一般,拼命地摇晃自己的头颅,“是头顶的横梁在响!是头顶的横梁在响!”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像用油锅炸豆子一样!”
厨娘大咧着嘴角,喉间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痰音,她用干涸得满是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望向柳悬。
“你听!就是那个声音!”
“骨碌碌...骨碌碌...”
“好多的豆子,它们一个接一个掉在油锅里……在油里蹦蹦蹦……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高悬于顶的日头在厨娘那一波接一波的“碌碌”声与“嗒嗒”声中,被一大片流云所遮蔽。高耸的院墙也在昏暗中投下足以吞噬光明的阴影。飞斜的阴影,如兑水的墨汁般,漫过失色的地面,倾盖在众人身上。
厨娘的怪笑声在明与暗中交替。
卒然,她抬手指向柿子树的最高处:“瞧!珠子!是珠子!”
在厨娘那既兴奋又恐惧的叫喊声中,柿子树顶端的枝桠,有一颗泛青的果子,毫无征兆地坠落。
“啪嗒”一声,果实滚至厨娘脚边,而厨娘则像触电一般,飞快地挪开脚,将腿火急火燎地缩回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