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的初春从无阴雨,向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他们回到城中时正是申时,日光下澈,城中春风仍显凛冽,却又因和煦的阳光照射而下,反倒多了几分暖意,再无冬日里万物静寂的肃杀。
从离开东方府之后他们都再未进食,东方青苍倒还好,小兰花却有些饥肠辘辘。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放弃了直接回东方府的计划,在鹿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上寻了家热闹的酒楼坐了下来。
二人要了几个菜,甚至还要了壶酒——当然,东方青苍是不容许小兰花喝酒的,在小兰花一脸不满望向他时还平静异常,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你若口渴,要杯茶水也是一样的。”
小兰花原先倒也没多渴,被他一呛,顿时觉得口渴难耐,立刻要了壶茶水,为自己倒了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东方青苍看在眼里,唇角微弯,随即却又似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正色,自己压了下去。
二人你来我往,边吃着菜,一边闲闲聊些什么。今日小兰花并未同他说起什么有关仙族与月族的事,东方青苍亦不知为何,并没有提及。
两个人好像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又或者,这是在云梦泽之事步入终局之前最后的安定。接萧润聘礼时的他们还有着为仙族与月族的考量,但走到斛阳山上之后,虽说彼此亦会唤对方一句“月尊大人”与“小兰花”,可实际上小兰花已全然将眼前人当成了来鹿城定居的东方员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后来她回想起这段往事,总觉在云梦泽的这几个月恍如隔世,宛然若梦,似幻境迷梦一般美好又引人怀念。那时她只当自己是个寻常鹿城人,只觉东方青苍看她的神情好似与过去截然不同,却又看不清他眼底眉间的深意——只是,她却并不知道,那时东方青苍是否亦只是将她看作东方员外府上的兰花娘子,看作这样一个普通凡人。
一来二去,推杯换盏,天色不知不觉便暗了下来。
两人正闲聊着,桌上菜肴已用尽大半,小兰花似是忽地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眼中于刹那间便亮起明光,一撂箸便站起身来,想要同东方青苍好好说上一说。正值此刻,却听阵阵喧哗声自楼下传来。小兰花往窗下一看,神情顿时变得极为愤慨。
东方青苍有些奇怪,亦随她看去,却见不远处跑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几个市井纨绔模样的人紧追不舍,边追赶还边伸手欲打。你追我赶之间,那女孩最终体力不支,无力倒地,恰巧便倒在这间酒楼之前。为首的游侠儿走上前来,恶狠狠的一边骂着“小杂种”,一边举起手掌,向她脸上批过去。
可是这女孩并未真的挨上那定然会很重的那一下掌掴,因为那时小兰花早已在满面怒色地念出一句“岂有此理”后跑下楼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挡在她的身前,一把握住了那游侠儿的手腕,用力一甩,就那样硬生生地让他的掌风收了回去。
“你是何人?”来人凶神恶煞,面色不善地看着小兰花。
“你管我是谁?我是要护她之人!”小兰花毫不相让,伸手将那女孩护在了身后。
“你要护她?”那人抬眼看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小娘子可知她是汉人和白戎人的女儿!你瞧——”他食指直直指向那瑟缩着的小女孩,小兰花循着所指望过去,只见那小女孩虽有一副汉人容貌,却有着一只异色眸,泛着淡淡的蓝光。围观人群之中有人微微惊呼,再无人敢上前。
“汉人如何?白……那个,白戎人又如何?”小兰花一时间没有记住凡间这些对她而言有些难记的国别名字,支吾了一下,却没有放松半分将那女孩护在身后的手,更是挺直了身子,“我只知道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才是最大的恶人!”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恼羞成怒,挥手便向小兰花袭来,她下意识一躲,右手一挥,什么东西自她手中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击中了不远处的架子,又是“轰”的一声炸裂迸开,随着沉重的声响向他倒来。他急忙闪避,小兰花亦向一旁闪去,却恰巧被走下楼来的东方青苍拉到了身后。
“幸好那日从结黎那里拿了颗熔火珠,否则我还当真不知道不用法术,要如何才能避开这群人。”她舒了口气,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方才的危险。东方青苍对她投来一瞥,淡淡道:“别动。”
这时为首那人也从地上站起,在下属一迭声“老大”的呼喊声中怒气升腾,咬牙切齿,似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叫一声便要向小兰花冲过来,却在接触到东方青苍那杀戮之气尽显的眼神之后于瞬间肝胆俱颤,甚至连叫都不敢再叫一声,狼狈至极,连滚带爬地带着他那群属下一同落荒而逃。
亲历了一切的小兰花目瞪口呆,在东方青苍身后笑得花枝乱颤,轻轻凑到他耳畔,不易察觉地嘀咕道:“不愧是月尊大人。”
她那温热的气息拂在他耳畔,带来丝丝缕缕异样的触感,东方青苍不知不觉有些紧张,似乎还有些意料之外的慌乱。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回去吧。”他转身去寻自己的马车,神情淡然,“以后别因为这样的事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那个……员外,等我一下!”小兰花却止住了步伐,亦开口唤住他。东方青苍抬眼看身旁的女子,只见她向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也不管他是否答应,只兀自转身,走向酒楼前委顿在地的女孩,把她轻轻扶了起来。
那女孩讶异地仰起头,露出清秀瘦弱的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兰花问她。
“我姓宋,阿娘给我起了个汉文名字,叫芸英。”她口齿清晰地回答。
她由衷地夸赞她的名字极为好听,小女孩苍白的脸也因这赞美泛起红光,她态度友善,为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扫尽膝盖处的灰尘,而后深深看着她,郑重其事,话语之中带着少有的认真:
“小姑娘,你记住,两族混血并非你的错,这也并非什么罪愆。你与汉人,与白戎人,都是一样的。”
小女孩颤然抬首,那异色眸闪着微光,有些不可置信一般,轻声问道:“我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么?”
“当然,”小兰花应得飞快,仿佛自己依旧在水云天中那座司命殿内做司命首徒,凡间诸事在命格树上的命簿之中都有记载,而她某日好奇偷偷阅遍,因此对人间之事了如指掌,说出来,也定然让人深信不疑,“你与他们当然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分别。你可以与他们做同样的事,去同样的地方,也可以通过努力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不用低声下气,也无需经由任何人准许。
“所以啊,下次他们打你,你若有能力还手,便大胆打回去;但若实力悬殊,便赶紧跑得远一些,护好你自己。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他们对你的诋毁与谩骂都不是真的,都是他们心底的魔障作祟而已。”
她的笑容十分耀眼,如同冬日的暖阳,让人心底暖融融的,再无半分惧怕与寒凉。夜幕终于降临,满城华灯闪烁,人来人往,她手拢于袖站在灯火之间,浅笑低眉,恰如散落凡尘的星河,在娑婆世界之中绚烂夺目。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东方青苍忽地想起了从前。苍盐海的司命殿内,和风拂面,霞光漫天,她戴了套兰花头饰,坐在小摆台前为他细细做着鲜花饼。听觞阙提及有关月尊的疑惑,她抬起眼来,不假思索,语声清脆一如往昔:“为什么不是?
“月族也好,仙族也好,都是有好人的——为什么一定要有仇恨呢?”
他带着那瓶朱砂,隐于一旁看她与觞阙、结黎聊起他恢复七情之后的变化,聊起他那日同巽风有些生硬的亲密,聊起所谓月尊究竟该是何种模样。待他最终现身时,她笑意盈盈,向他望过来,眼底眉间尽是影影绰绰的温柔。
小兰花面带微笑目送那个小女孩逐渐远去,直至看不到影踪,这才回头对东方青苍轻唤一声“走吧”,谁料还没迈出第一步来,便被一个伙计拦住:“娘子,您忘了付账。”
“哦,对,我只顾着救人,竟把这事都忘了。”
小兰花笑着探向袖口,谁知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唇边,动作亦不自觉停下来。东方青苍原本施施然在一旁等她,见状不由奇怪,转头问她:“怎么了?”
她扯着唇角,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语声轻微:“你……你身上还有钱吗?”
东方青苍一愣,随即愠怒:“不是方才把钱袋都给你了吗?”
“刚刚救那孩子时,我好像把它一并抛出去了……经由那么一炸,大概什么都不剩了……”她揪着手指,满脸委屈。东方青苍还没来得及说她什么,那酒楼伙计便先按捺不住,“郎君娘子,你们商量好了没?”
她微微顿了顿,上前一步,现出个谄媚的笑来:“呃,这位小哥,我们今日出来的急,未带钱袋,可否容我们暂时赊个账,明日便遣府上伙计送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指向身边人:“他是金陵的东方员外,腰……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他肯定不会赖账的!”
那伙计一愣,随即大怒:“好啊!昨夜才来了个赊账不还的薛家三郎,如今又来了你们两个!我醉仙楼开张百余年,从不赊账,我瞧着你们衣着华贵,像是出身不凡的模样,没想到连顿饭钱都付不起!来啊!”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面色不善的伙计堵在了门口。小兰花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东方青苍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左手结印,便想释放灵力。谁料他还没发力,她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别……会扰凡人的气运。”
“都这样了你还在考虑这些?”东方青苍简直无可奈何,“那你说我们该如何脱身?”
“我想想……”小兰花咬紧牙关,心道自己这是出师不利,或许过去以这东方员外的身份便可容许他们暂且赊账,可听那伙计的话,昨日才有一个欠债不还的游侠儿,今日又来了他们,伙计可能把他们当成了一伙人,她的声音低而又低,问身边人,“你知道觞阙去哪了吗?他是不是能帮一帮我们?”
“本座怎么知道?他和结黎不是出去了吗?”东方青苍语声之中已有不耐,“本座劝你快些想好,否则若你我被他们擒住,大婚生变,到最后谁都历不成劫,届时本座想不用法力都难。”
小兰花哆哆嗦嗦:“我在想啊!你别催我!”
他们在此拖延沉默,放在那群伙计眼中便是自知理亏,愧疚难言。为首那人一声令下,那群伙计便一窝蜂冲了上来,有人手握棍棒,有人挥拳横腿,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肯罢休。
“都说了我们是富商!不会不给钱的啊!”她无力的又申辩了一句,见没人听她的,而为首者的棍棒马上便要砸到他们,东方青苍掌中灵力翻腾,正要将小兰花拉开一击迎敌,不料身旁的人先有了动作。她敏锐地闪到一旁,横腿一踢,那张上好雕工的红梨花木桌便轰然翻倒,桌上的菜肴碗碟尽数洒落在地,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愣着干嘛?”见他还停在原地,小兰花索性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拉着他一同向外跑去,“——跑啊!”
东方青苍还未反应过来,甚至因她那意料之外的动作一句“放肆”险些脱口而出,却又生生被他压了下来。他任自己被她拽出门去,心底却想,他堂堂旷世月尊,却因钱袋丢失又无法赊账被这些可笑的凡人追逐,委实太过丢脸……待脱身后一定要同小兰花约法三章,此事绝不能告知旁人,否则他的威严怕是要荡然无存。
身后传来伙计气急败坏的呼声,身前则是慌忙躲闪的人群,他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只有她拉着他的那只手平稳如初。
她带着他向前飞奔,穿过汹涌的人潮,跑过寂静的小巷。
皎洁的圆月高挂空中,风呼啸地从他们耳边吹过,东方青苍那件广袖长袍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就这样被小兰花带着融入喧嚣,而后复又迅疾冲进宁静。他迎风向前,无意中抬眼一看,才发现此刻距月亮竟如此之近。皓月高悬于头顶,惨白的月光恰巧照射在他们眼底眉间,如同世外仙人,又像是出尘的圣者,绽放出绚烂而华美的光彩。
他忽然听到身边的姑娘轻轻笑出声来,转头望去,小兰花步伐不停,却大睁着眼看向天际的明月,又转头望向他,笑颜明媚,满面含春。好似生怕错过了此月,此人,此景的美好。
浓重的夜色中,就只有他们踏过风的声音,和小兰花轻轻的笑声久久回荡。
后来东方青苍忆起往事,总是会想起他们在鹿城的那数月时光。想到萧润对他真诚却又带着些傻气的笑,想到他们四人夜里围坐在桌前,绞尽脑汁商讨下一步计划时的你言我语,也想到那场原非所愿的婚礼之夜,喜乐之中小兰花绯红的口脂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