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青苍第一次发觉这司命殿与小兰花有些奇怪的地方,是在他同小兰花漫步在花房中时,他玩笑似的同她提起这花房中似乎少了株兰花。
“兰花?”小兰花有些不解,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兰花,“不是都在这儿吗?”
“我是指你用元神之力化成的那盆,我记得是被毁掉了吧,原先就被我摆在小摆台前,我如今已很久未见到了。”东方青苍摇摇头,“花房中当然有很多兰花,你忘了?我可是一朵一朵数过来的,当然知道有几种兰花。”
“哪里被毁了?大木头,你是不是记成前阵子被你的法力误伤到的那株芍药了?”小兰花话语之中满是疑惑与调侃,“明明就在我这儿啊。是你说放在外面日晒雨淋的,你如今睡眠也已无碍,不如让我替你妥善保管,才把它交还于我的。”
他疑惑抬眼,却见小兰花掌心灵力闪动,一盆兰花随着光束出现在她掌心。淡色的小瓷盆上,那两朵兰花依然开得娇嫩欲滴。
东方青苍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如此,我可能当真记错了……”
“肯定是记错了!大木头,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累啦?要不然明日这司命殿中的地,还是用法术清洗吧,还更加方便快捷。”小兰花对他微笑,牵起他的手,“我给你做了鲜花饼,什锦口味,加蜂蜜的哦!你肯定爱吃。”
东方青苍点了点头,顺着她的牵引向前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他却骤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步伐猛地一顿,随即未待小兰花察觉到不对回头去看,却又恢复如常。
既然兰花完好无损,还是由他自己亲手交还给小兰花保管,那他为何对此没有半分记忆?所以他究竟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那盆兰花已经被毁掉了?既是如此,他为何又记不得它是因何而毁?
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这种认知毫无印象,就好像硬生生自脑海之中抽离出一段记忆一般?
这种疑虑虽然被他强自压下,却一直深藏于心,只是苦无机会探寻。直到有一日他与小兰花一同在庭院之中晒书,他无意中发现小兰花发间两支蝴蝶小钗依旧绚烂夺目,可较之记忆中温柔动人的模样,好像少了丝艳丽耀眼的红。
似乎……少了那支藏心簪。
“小兰花,”他状若不经意般随口问道,“你为何不戴藏心簪了?”
小兰花一愣,随即失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大木头,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们的同心咒早就解了,既无同心咒,我也自然无需再戴藏心簪啦。”
解了?东方青苍怔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何时解的?为何解了?”——怎么他半分印象也没有?他记得,过去他还总为同心咒所影响,又因着两人心绪相连且伤痛同受而总能第一时间知晓她可否受伤——虽说在这司命殿中她一直未戴藏心簪,他却也不知为何,已然许久不曾感受到她的心绪,可怎么转瞬之间,这咒术竟就这般解了?
小兰花“扑哧”一声笑出来,凑上前来,在他颊边印上一吻,在他还没回过神的瞬间于他耳畔低声道:“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呀。”
东方青苍一怔,心底的疑惑忽然似找到了出口,尽数向一处方向涌出。他好似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心绪之中抓到了个中的关键,隐隐探寻到了一切的真相所在。可当他要再向深前行之时,眼前却复又是一片模糊之景。任他如何去摸索追寻,最终看到的也不过只是一片混沌。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小兰花从未对他直白言明过“爱”字,就如同他也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这个字。他们在旁人面前总能够坚定而又决然,扬声道出自己的爱意,可面对对方时,却又从不用这般直截了当的表达——尽管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而他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同心咒,也绝不是这样轻易便能解开的,小兰花所言定然不是真相,而究竟为何解了咒,他必定是知晓的,或许都曾亲历过。
东方青苍忽地想起,破解同心咒的关键好像是……承影剑。
可他明明记得,承影剑的碎片一直不曾集齐,而他后来意识到小兰花之于自己的特别之处后明明也不再试图用这个方法解咒,他为何会忽然想到这把已然散佚于三界之中的上古神兵?
东方青苍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极为熟悉的声音,什么人声音沉重,却又带着些许怜惜:“要打仗了。这次,是仙月两族的生死之战,若不能在玄虚之境拦截他们,他们便能长驱直入,直捣九幽。”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而随即传来的女声温柔而坚定:“苍盐海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而这是小兰花的声音。
东方青苍心神巨震。这两句话好似平地骤起的疾风,将他心底一直重门深掩的点点记忆以一把古朴钥匙轻轻开启。原先还迷糊笼罩的那扇门前忽然便豁然开朗起来,雕花清晰,门环陈旧,一切都于那一瞬间现出了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而他便在此时,伸出手来,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推开了那扇已然尘封已久的古老大门。
他想起小兰花泪眼迷蒙地质问他,而他一脸漠然,将她送他的手环用力摘下,抛到了她的脚边。
他想起自己在黄沙中寻到小兰花时,她眼中的泪光与刺入胸口的承影剑断剑。
他也想起玄虚之境的漫天风沙之中,自己轻轻抱起了那浑身血迹,气若游丝的姑娘,迎着刺目的艳阳,一步步看她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终于想起来那次近乎死局的仙月大战,也终于想起他与她在淋漓鲜血中的诀别。
东方青苍心底忽然清醒过来,或者说,过去在司命殿中与小兰花一同度过了那般漫长的岁月,他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过。
他终于彻底回到了曾经的伤痛之中,也终于明白过来。真正的小兰花已经死了,死在那一场无果而终的仙月大战中,死在玄虚之境灼眼阳光的照耀之下,死在他的怀里。
他的小兰花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执念在蛊惑他,令他忘记曾经的一切,让他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
而他,就这样一直沉沦在无边无际的甜美梦境之中。
“大木头,大木头?”东方青苍从那些他过去从不愿主动想起的回忆中醒过神来,眼前的小兰花依旧是当初身在水云天时那般,身着简单的仙族服饰,正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自方才起好像就有些不太对。”
他缓了缓心绪,轻轻握上小兰花的手,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吗?
“我感觉我好像刚刚才醒过来,又好像……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梦境之中并无时间流逝,只有日复一日的朝日夕月,东方青苍也不知道实际上过去了多久,似乎只有一刹那,又似乎已然过去千年万载。
他很少放空思绪,也很少逼迫自己去想梦境以外的事。只是冥冥之中他亦明白,梦境中的小兰花大抵是他执念的化身。
她知道很多小兰花实则并不知晓的事,却又如真正的小兰花一般,会做极为香甜的鲜花饼,会在彤云满天的命格树下向他冁然而笑,也会在与他一同做晒书晾被这些极为寻常的小事时,凑近前来,在他脸颊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东方青苍知晓,这一切大抵都是心魔蛊惑,可他甘愿沉沦,或者说,他将自己关在了这无边梦境之中,并且心甘情愿,让自己与已然离开的小兰花一起,永远留在彩霞漫天的司命殿中。
他也如愿以偿,继续与梦境之中的小兰花如寻常人间的夫妻一般,平淡又安然地生活下去。他极少再以“本座”自称,小兰花也从未唤过他“月尊大人”。他们之间再没有仙月之别的阻挡,亦无苍盐海繁琐事务的劳累,他只是东方青苍,而她,也只是小兰花。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长珩的出现。
东方青苍没想到自己还会在梦境之中再见到天极镜,甚至若非无意中瞥了一眼,他几乎都要忘记当年在水云天司命殿中他曾见过的那缕幻象,更想不起来当时小兰花面对他的问询,一脸茫然地回答的那句“从未出错过”。
他鬼使神差地近前去看,意料之外,看到的竟还是相同的画面。九天之上,群仙道贺,他深爱着的女子身着仙族的白衣金饰,神情淡淡,与长珩站在一起,正要握上他的手。
他曾以为自己既与她定了终身,那她自然不可能再嫁长珩,天极镜那所谓“从未出错过”的准确,也不过只是旁人的牵强附会罢了,这天极镜就算只是梦境中的虚景,其中也绝不该再出现当初他曾看到过的景象。可没想到,如今他能看到的,与当初所见,竟是一般无二,就好像他过去因情所生,为情而做的一切尽数无用。
一时间,没来由的怒气笼罩心海,东方青苍尽力压制住喷薄的怒火,可最终却终究未能忍住,猛地挥袖,将手中的杯盏狠狠砸向了天极镜。
然后他就看到了长珩。
东方青苍承认,有那么一刻他是极为惊讶的。他从没想过会在此处见到长珩,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都忘记了,过去无论是他还是小兰花,都无法轻易绕开长珩。
“你来做什么?”他面色不善。
长珩却是一上来便说了重话,焦急而迫切:“当然是让你清楚些如今的状况!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全是你的梦境!你自己不愿接受小兰花已经死去,所以编造了这样的梦境自我逃避,东方青苍,我劝你清醒一点——”
“胡说八道!”东方青苍厉声止住了他的质问,“你住——”
“她还能活过来!”
东方青苍的语声骤然止住,眉头锁了起来,神情间却现出了微不可察的震惊与讶然。他望向长珩,眼中沉沉的,看不到底。
然后他带着出奇的耐心,听长珩将一切的因由逐步道来。
“东方青苍,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现在醒过来,我们一起救回她。”
东方青苍忽然有一刹那的犹豫,眼底闪烁着极为明显的动摇。
他尚未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接踵而来的念头便被不远处小兰花一声“大木头”而尽数抑制。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小兰花手上端着盒鲜花饼,正站在命格树下看着他,神情迷茫而彷徨。
东方青苍转过眼:“你看到了吧,她还在这儿,小兰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就在我身边。”
“她不是小兰花!真正的小兰花已经死在了玄虚之境,她用她自己的死换回了玄虚之境十万将士解封,换回了所有在这场仙月之战中死去的人重归世间——难道你心里真的不明白吗?”
“大木头!”小兰花在不远处急切地打断了长珩的话语,“别信他,我还活着,我还好好地在你身边。”
东方青苍却没有说话,任由两人在他身边你言我语,只是一个想让他离开,另一个,想让他永远留下。
这种近乎死寂的沉默最后以长珩一句“你若继续留在这梦境之中,只会元神耗尽而死,到时就算你再想让小兰花复生,她也再无机会重回于世”作结。
“我大概猜到了,你当时自沉于梦境之中,是想同她一起死吧,我入梦之前,看到你燃烧着的元神之力了。但是梦境之外,你的弟弟、你的下属还有你的子民都在等你,小兰花也在等着你。所以——东方青苍,”长珩的神情极其复杂,看着东方青苍那不可置信,却又较之方才多了些生机的模样,顿了半晌,最终长出一口气:
“——你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