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醒木脆响,台上的说书人终于说到了故事的终局。查无此人的金陵富商,挂着红绸却早已空无一人的东方府,以及这座府邸于雪色与血光之中迎来的第二日黎明。我听得意犹未尽,可那说书人已不再言语,在清脆一声中合上那把绘着墨竹山水的紫檀折扇,余音袅袅散于空中:
“之后这东方府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曾有人试图夜探东方府,以寻求当年真相,谁知这荒凉府邸中阴气森森,寥无人烟,非但一无所获,且还被吓得胆战心寒,在他之后,便极少有人再去探寻了——后来王朝更迭,山河兴替,东方府亦毁于前朝战火,只余这凶宅故事,一直流传至今。”
说罢,不顾听众看客的惊叹讶然,悠悠念了段结尾诗,收拾好东西,自一侧下了台。只余渐渐散去的听众看客,以及他们对这一奇怪又让人害怕的故事饶有兴致的你言我语。
我还未自当年东方府上的雪花与血光之中回过神来,掌心一热,转头望去,方穆清握住了我的手,将我从前朝旧事中抽离出来。他在我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掌:“阿洛,回个神,我们该走了。”
我“嗯”了一声,起身想同息芸与东方公子道别,谁料才站起身来便一个趔趄,转身一看,却是我的帔子被息芸压在了左臂之下。我有心想去提醒她,让她松开胳膊,可息芸却一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半分未动。
她瞠目结舌,呆呆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二楼台上,良久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喃喃道:
“我的天,大木头……你说,我们当年到底留了多大一个烂摊子啊。”
大……木头?这定然不是在唤我,更不可能是在唤我身旁的方穆清,只能是在唤她夫君东方公子。可这样的称呼,委实特别,也不知其中有何故事。我有些好奇,也知道这是不该过问的私事,却终究未能忍住,悄悄抬目去看她身边的男子。东方公子面色不改,十分正经,没有接她那带着惊愕的话语,只伸手轻轻在她颊边一刮:“我们也该走了。”
还未走出几步,我忽地觉察出不对——“当年”?什么“当年”?
我们走出茶楼,一时无言。我正想问问息芸他们可还有何安排,是否愿意与我们一同逛逛真定城,息芸凝神思索,还未待她作出决定,东方公子却忽地接过了她的话:“先别想了,他们回来了。”
她一下自沉思之中抽离出来,一边对东方公子说着“感觉也没过多久”一边踮起脚尖,望向身前的长街。
“觞阙!结黎!”她兴奋地冲远方来人挥着手,“——巽风也来了呀。”
“他怕是又来云梦泽喝酒。”东方公子沉声道,“觞阙真是越来越大胆,他带着巽风出去喝了多少次酒?在寂月宫还不算,现在都跑到云梦泽来了,真是愈发不像话。”
“大木头,你还说他?你敢说你之前没有瞒着我和他们两个一起去喝酒?”息芸佯怒。
“没有。”东方公子神色如常,“本座除了处理事务之外于何时离开,你都是知道的。”
……这怎么还出来“本座”了?他不是富贵公子吗?“寂月宫”?这位东方公子莫非是皇族中人?可当朝国姓为萧姓,若非皇族,为何住所会以宫殿为名?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夫妻讲话,我当然不可能随意插嘴,于是不语,只先听他们说。
“我才不信,明明结黎……”息芸悄悄嘟囔,东方公子猛地转头看她,目光虽不锐利,她方才即将出口的话语却也不知不觉渐渐散于唇边,“……算了,就勉强信你一回。”
东方公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只与息芸一起,看着不远处的人渐渐向他们走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以并不算差的目力,逐渐将她口中所唤的三人逐一与名姓相对。觞阙一袭青灰圆领,结黎穿了件雪青垂领衫,碧蓝八幅裙,头发也梳了高髻,而巽风则与东方公子一般身着暗色的衣裳,只是比起东方公子那种只余微不可察温柔的冷硬,他显得更清秀些。
结黎似是有些畏惧东方公子,站定后向他屈膝行了一礼。巽风形容稳重,神情温和,对着东方公子唤了一声“兄长”——哦,原来他们是兄弟。至于觞阙,也是遥遥对东方公子行了一礼,却一直走到了他与息芸身边。
“公子。”他走上前来,“我们该回苍盐海——该回去了。”
东方公子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对觞阙交代了句什么,便转身与他弟弟说话,神情温和,还拍了拍他的肩。他们的声音都不算太高,我虽站的离他们不远,却也只听清了个别词句,似乎是什么“黑杀斩”。
那是什么?一种武功招式么?我茫然不解。
虽然那名唤觞阙的男子改口改的快,可我却依然敏锐地抓住了方才他口中的那个词。苍盐海?我有些迷茫。过去我曾去见过数次广袤海洋,却从不知晓竟还有叫这个名字的一片海?这是息芸他们的家吗?原来他们竟住在海边吗?
我有意想问问息芸。若当真地处国朝某处海岸,那日后我行走河山时总有机缘前往一观,到时定有机会同她再见一面。可她一直站在东方公子身旁,浅浅笑着同结黎说着些什么,说到兴头处,还伸手去抢她手上的花灯,结黎敏锐地向后一躲,两人你来我往,闹成一团。东方公子被吵得不时转头看她,却也不曾出声制止,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们闹。
我立在街巷的灯火之下,看着她们欢声笑语。原本只是扬起轻微弧度的唇角逐渐被她二人感染,现出了浅浅的笑。
“阿洛。”熟悉的呼唤传入耳畔,我转过身去,方穆清微微低头,轻轻牵住我的手,“我想……你大概,不应称她为‘息芸姑娘’的。”
“啊?”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由一愣。她既不让我称她为“夫人”,国朝对这个年纪的女子,一般又都以“姑娘”相称,他如此去说却是为何?“为什么?”
“我忽然……有一个猜测。”他并未回答我,只是凝神望着不远处正同弟弟说着什么的东方公子,喃喃道,“也不知可否猜对……”
猜对什么?我还没将自己的疑惑道出口来,便见那位一直走在前面的东方公子已说完了话,牵着息芸的手转过身,向我们走过来,礼节性的道了个别:“时辰不早,我们也该离开了,二位,我们这便告辞。”说是告辞,双眼却望着息芸,好似在无声言语,给她留出时间自行向我们道别。
我看向息芸,忽然有些不舍。虽然我只与她在这一场说书之中有所交谈,可却自心底对她有着莫名的亲和。我是真的打心底里喜欢与她这样的女子相交,也不舍就这般与她道别。只是我亦知晓,萍水相逢本就全靠缘分,娑婆世界之中,能与投缘之人相遇已是缘分眷顾,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本不该强求。
息芸虽说烂漫贞静,却亦看得通透。她见我犹疑,自己率先微笑着挥挥手,在华灯之中与我告别:“那沈姑娘,方公子,我们就有缘再见啦。”
方穆清微微颔首。
她既如此,我便也掩去心底的不舍与慨然,也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轻声道别:
“好,我们有缘再见。
“愿你和东方公子,百年好合,比翼连枝。令郎——又或是令嫒——平安降世,身强体健,终其一世,喜悦无忧。”
既是于旅途之中结识,又只有短暂相伴之缘,我们便也无需长久目送,道过别后我便与方穆清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预备着回客栈。没走出几步,我忽地想起刚才方穆清奇怪的反应,遂转头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猜测是什么?我看你那会儿好像有些不对劲。而且按你所言,我不唤息芸‘姑娘’,又该唤她什么呀?”
“阿洛,”他没有看我,而是转头看着街边的灯火,“你没有发觉,他们对前朝鹿城那桩无头公案,似乎有些太过熟悉了么?”
我的步伐一顿,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
方才说书人讲的那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是金陵富商东方员外,另一位是他妹妹,名唤兰花娘子。息芸的夫君复姓东方,衣饰华丽,矜傲淡然,还带着些掩不住的尊贵,而方才息芸向我介绍自己时,起先说出的那个字,听来似乎是“兰”。
息芸言谈举止纯真温雅,像是个被夫君保户得很好的高门贵女,可举手投足之间,又好似已然在这世上活过千年万载,历经磨难,看遍生死,摆脱一切桎梏,斩断所有荆棘,却依然不失本心与纯净。
东方公子与息芸姑娘,对当年鹿城之事似乎都是极为熟悉,息芸尤甚。她能说出许多原该无人知晓的细节,会在说书人夸大其词或一笔带过的地方以自言自语一般的话增添删改,且还不像讲故事那般随口一提,而是栩栩如生如同亲见。
思及此处,托我平日里所读那些话本的福,在如此平和的气氛之下,我脑海中竟条理无比清晰地涌现出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而后,忽地想到了其中一种极为荒谬,细细想来却又有些合理的可能。猛地转头望向方穆清:“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攥着我的手又紧了些,“但如果我们猜中了,那你方才或许……不该祝愿他们百年好合,而是——”他的话语奇异地顿了一瞬,“——万年好合。”
我直怔了许久,这才从刚刚那个足以称之为石破天惊的揣测之中回过神来。看着绚烂灯火中逐渐远去的那一行人,心底满是不可置信,可细细想来,似乎又觉不是那般不可接受。
神灵如何?凡人又如何?是当年的东方员外与兰花娘子如何?不是又如何?若当真是神魔仙灵,那人间之事,于他们而言不过一瞬,乔装化名来人间一趟,前尘往事自然流入尘土。数百年前鹿城的凶案诡事若当真有他们参与其中,那究竟是为何而行,缘何假扮兄妹,又有何用意,也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探寻的。
总归如今见到的东方公子与息芸姑娘是真实的,他们对视同行时眼底眉间的情意与爱恋是难以掩住的真切,而方才我与息芸的言笑晏晏,也无论如何做不得假。
正出着神,却见不远处有一男子匆匆赶来。他一袭白衣,在古城渐暗天色的笼罩之下格外亮眼,长发亦以一支玉簪束起,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似乎也是个来茶楼听书的看客。他在茶楼前驻足,似是在纠结是否走入其间。我不愿见他徒增麻烦,开口相助道:“公子,今日那场说书已经结束了。”
他循声望来,我原以为他没有赶上今日的说书,会大感失望,没想到他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恢复如常。他仰头看了眼天色,颇有风度,对我微微颔首:“多谢姑娘,那我明日再来。”
我见他如此,心道大概也是个爱听爱写故事的人,又或者同为羁旅行役之客。于是又出声提醒:“公子若还想听,可以明日酉时一刻前来,刚好能赶上开场。”
他依然微笑着,温声向我道谢。正要离开,却无意中瞥到了息芸与东方公子尚未走远的背影,起初只是往来逡巡,一刹之后,却忽然止住步伐。
他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唇边却现出个有些恍惚的笑,低声道:“你又带她从苍盐海来云梦泽玩儿啊。”
云梦泽又是何处?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那个云梦泽吗?可此处明明地处国朝北部,离楚地还有好远的距离,为何称此处为云梦泽?
还有“苍盐海”,我已是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先前便有些好奇,可方才还没来得及去问息芸,她便同东方公子和那三位来寻他们的人一同离开。听他如此说,先前掩住的好奇之心复又重回心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这苍盐海位于何处?我行走河山数年,竟从未听说过此地,听名字,这定个极美的地方。”
他望向息芸他们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平心而论……确是个极美的地方,但姑娘想错了,苍盐海,并非一片海的名字。”
如此一来,我非但未得解惑,反倒疑虑更甚:“那是何种景观的名字?”
谁料他转头看我,却但笑不答,只保持着这样霁月清风的微笑,向我道了别:“姑娘,萧润告辞。”
萧润?我又是一惊,无可抑制地转头看他。他倒神情安然,悠哉游哉,好像全然不觉自己方才的自报门户有何不妥。可我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我没记错,方才那说书人口中于新婚之夜死于东方府上的新郎官,便是当年的萧家二郎萧润吧?
其实若在往常,我不会如此惊讶,世间同名同姓甚至姓名有相似发音之人太多。只是今日才走了一个复姓东方的富贵公子与一位或许亦名唤兰花的姑娘,如今又来了一位同样姓萧名润的清俊公子,我很难不多想。
这位萧润公子不知在家中是否行二,亦与故事中鹿城萧家二公子的纨绔不羁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