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许久,之后再未听到息芸言语,可这样的煞尾却又于情于理都有些突兀,忍不住问道:“之后呢?”
“后来?”她咳了两声,又续了一杯茶,却并不喝,只是将掌心轻轻附上去,如同借此取暖一般,“没有之后了。”
“你指的是……他自那日之后不久,便不知所踪了?”我点着头,思索着说。
她叹出长长一口气:“没错。那日后没过多久,大概也只有几日光景,国朝边地便局势突变,边关燃起战火,虽说朝中骁勇大将不计其数,可北地众城终究受到影响。凉州是河西重镇,四方均有关隘设立,东方家产业涉及极广,他又是家主,手上握着东方家的所有商号,河西既然有乱起来的风险,他就无法在边地久留。于是便与我道了别,说着先回金陵,待局势稳定后再来接我。谁料他这一去,便再就没回来。”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是指,他都没有回到金陵吗?”
她盯着外面已然完全暗下来的天空,突然沉寂下来。良久之后,这才缓缓摇了摇头:“没有。金陵他没有回去,他曾与我说起过的三晋他也没有去,甚至我后来动了家里的势力,去东方家那些商号所在的那些地方全找了一遍,却都找不到他的痕迹。”
息芸垂着头,屋内光影氤氲,屋外暮色渐沉,这样的昏暗似乎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昏黄黯淡下来:“东方青苍此人像是自尘世间消失了一样,我们再怎么费力去寻,却也是无功而返。后来阿娘曾与我说佛祖给过她法旨,言道东方青苍大概是在乱军中不知所踪了,他动身回南边的那几日,恰逢北境异族犯境边关,或许真有这个可能——可我不信。”
“南鸢姑娘。”她闭目良久,叹息道,“你知道吗?我曾见过他用剑,他根本不像常人所言的那般,是个丝毫不通武艺的贵公子,他的剑术极好,用前人诗句来说,便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虽然这话是形容剑舞的,可他用剑,却就是在杀伐之外带着这样的浩然之气。你说这样一个身怀武艺却不显于外的人,这样一个能将剑用得如此漂亮的人,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在乱军中丧命?”
她说着说着,话至最终,已有了凄绝的意味:“我想不通,我也不明白。他临走前同我保证过,他一定会回来,他为什么要食言?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已是万籁皆寂,唯有呼呼的风声不时传入耳中:“所以,你来找了我,想要借觅迹者一脉的追忆之术找出此间真相?”
“不止如此。”她低头凝视着茶盏中飘散的热气,眉宇间闪过一丝悲伤,随即却又被她很好的掩饰过去,“他离开后不久,我便被查出身患血虚之症,甚至无人知晓这痼疾自何而来。姑娘大抵也知晓,这是不治之症,阿爹阿娘为我找了太多医术高超的名医游医,却都束手无策。我猜,我大抵是活不过一年了。”
我沉默不语,面对这样一个必然命不久矣的姑娘,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我的追忆之术能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这样我就可以留一留她,哪怕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
“所以,请姑娘一定要帮我,我平生唯一的执念,只系于此。”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抬眼望着我,异常的坚定,“我不相信他会就这样离开我。哪怕确实如此,哪怕我的确想左了,我也想知道天道肯告知于我的真相——他身上的谜团,他看着我的复杂眼神,还有我面对他时总会感受到的那股熟悉,都是为了什么。”
追忆之术所展现出的最后一次记忆出乎意料的漫长。
这一次,我置身于一片无际的星空之下。圆月高悬,夜空之中繁星点点,天上众星亮若明珠,皎皎明月闪似奇珍。我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座仙风道骨的殿宇。与我所见过的建筑截然不同的制式,不远处繁花似锦的群花,还有那不知通向何处的长长台阶,似乎都在向我昭示着此处的不同寻常。
若换在最初,我定然惊讶非常,不解此处与东方员外和息芸有何关系,可经历了两次入梦之后,我已经渐渐习以为常,只是凝神望过去,好奇此次又会呈现给我怎样离奇的记忆。
那位东方员外依旧是一身黑衣,只是发间的发冠却变成了金色,衣袍间的金线更为闪烁亮眼。他站在殿前,脸色似乎不是太好。他身旁则立着一个穿着银色衣裙的女子,她神情淡然而又深邃,发间的发饰极为特别,如同冰晶般的透明,又像是星空闪耀下的银河。
“你知道你这样做冒了多大的风险吗?”率先开口的是那个女子。她声音清脆,却透着沉重。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救她。太岁那一临死反扑太过凶猛,我若不用琉璃火助她那一招,只怕她是绝对没有命活下来的——而你我都知道,我们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真正发生。”东方青苍幽幽叹了口气,此番回答在我看来,依旧似是而非。
“哪怕灵识破碎?”那女子眼底闪烁着极为明显的不赞成。
“哪怕就此离散。”东方青苍掷地有声。
他这句话大抵是极为出乎那女子的意料。她眼底飘过难掩的讶然,缓了半天,这才缓缓开口:“我可以给你确切的答复,此法可行。可你的灵识已如此破碎,且还只剩一缕灵魂之力,就算想如你所言那般去云梦泽陪着她,也只能陪她凡间的三个月。”
“三个月?”他似乎有些讶然,凝神沉思半晌,忽地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是天道念及我与她那三个月的缘分,从而让我在云梦泽也再与她来上一遭相处三月,却如同许久前已然相识的刻骨铭心么?”
那女子没有说话,只看着东方青苍。良久后他终于长出一口气,笑意略敛,转而变成了心满意足:“足够了。她当初那么喜欢只做凡人的生活,那么喜欢鹿城的‘东方员外’与‘兰花娘子’,那我今日便也如她所愿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场景忽地被白雾锁住,而后又极为迅疾的云消雾散。我被这样令人意外的变化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下意识闭上了眼。待我睁开眼时,面前的景致却分毫未变,依旧是绚烂星空下的殿宇,依旧是相对而立的两人。只是如今,他们的神情却都已发生变化。
“不是说要去云梦泽陪她吗?为何回来?”那女子率先开口问道,语声平静如初。
“我在塞外,看到她和她的女伴一起骑马。”许是想到了那个情景,东方青苍眸中闪过一丝怅然,“……这样的她,太自在无拘了,美得灼眼,她在那个世界里出身世家,自幼有父母的教导与呵护,还有女伴的陪伴与同行。她比我们都要干净,都要自由。”
“在司命殿时她曾说过,‘尝过了糖的滋味,以后喝一样的药,就会苦得难以下咽。’”说到此处,东方青苍偏过头去,望着不远处花房中一朵盛开的海棠,“她说她就像那个尝过糖的人,再也不会想尝苦的味道。所以,我还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再遇到她吧,这样算算日子,刚好能她最痛苦的时刻到来之前遇到她,然后陪着她把这一劫渡过去。她历劫成功之后,我这最后一丝魂力大抵也就会用尽了,于情于理,这样大概都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你一直在与她书信相交?”那女子的眸光似乎黯了一黯,她接着问他,目光灼灼,“哪怕她早就通过书信,认识了‘东方员外’?”
“司命星君也该知道,我本该在与太岁同归于尽时,便已元神破碎的。”梦境中又开始泛起迷雾,我却依旧能看到东方青苍那极其细微的神情。他的眼神定定盯着虚空,收回来时,却又看着眼前的女子,微微仰头,反问对方,“所以……在凡间能做到如此,能收获如此,难道还不够吗?”
白雾弥漫,待我再自雾气中抽身出来后,却见东方青苍面上泛着较为明显的恼火之色。他望着对面那个被唤作“司命星君”的女子,声音沉沉:“云梦泽中事,为何出了变故?上次星君不是明确与我提及,待她安然离世之后,我才会离开吗?为何我离开于她身患血虚之前?我为何复又回到了万天之墟?”
“是我带你来的,你也得来上这一趟。”相较于他的怒意盈然,那女子反倒淡然得很。她抬起头来,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月尊,有件事需要让你知晓,你也必须要知道——小兰花这一世的劫,是个情劫。”
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讶:“……情劫?!”
“东方青苍。”那女子缓缓开口,唤出他的名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你就是她的情劫。所以她的命数,她在云梦泽中将会经历的许多事,我之前都不能让你知晓——所以你离开后,才是她真正历劫之时。”
东方青苍那张满是讶然的面庞几乎于一瞬间僵住。他几次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只是“我”了半天,其余的一字不说。
良久良久他忽然垂下眼,语声复又变得黯然:“我……我明白了。”话音未落,他却忽地抬起眼来,晶亮的眸子忽地闪起光来,希冀地望着对面的女子:“那她这一劫……破了吗?”
“息山神女已元神归位,不久后便会苏醒过来。息山生灵如今欣欣向荣,她在碎灵渊展现了超乎寻常的强大神力,如今息山万千生灵都很爱戴她。苍盐海如今亦有了强大的实力,月族之人如今对小兰花也早已认可,她不会再有危险。”
“那就好。”他叹着气,心满意足的模样,“那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他脚步有些虚浮,转过身来,向不远处的台阶走去。谁料尚未走出几步,身后的女子却忽地扬声唤住了他:“月尊。”
他转过身,却听那女子忽地问他:“你可有不甘?”
“有何不甘?”他扶着袖,淡然反问。
“就这样抛下一切,生死不知,灵识散尽,留下她一人,留下苍盐海中的亲人、下属还有你的万千子民,你可有不甘?”
“无悔。”东方青苍望着她,脸上忽然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笑,轻而又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宫室前缓缓响起,“苍盐海如今有巽风,还有觞阙他们,他们早已齐心,不会再有战火离散。虽然我依旧舍不下月族,可我甘愿选择以身诛灭太岁,无论于公于私,我也只能如此选择。至于她……能陪她这三个月,能与她许下白首之约,已然足够了。
“本座,心满意足。”
他的自称忽然变了。
我骤然睁开双眼,灵台归位,自无边记忆之中醒过神来。心底惊愕与讶然交织繁杂,甚至还有些许“原来如此”的了然。
我大口喘着气,缓了许久,亦仔细想了许久,这才终于将记忆中所见到的那一系列事稍稍理顺了些许。望着期待地望着我的息芸,我却又什么都不能说,一切了然尽数止于心门。顿了良久,最终只得苦涩地说出简短的一句话来:“他真的……很在意你,很怕失去你,也真的很……爱你。
“他对你,用情至深,他所做的一切,都另有深意,也都有他的苦衷。”
“只是如此?”息芸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相信,蹙着眉问道。
“只是如此。”我闭了闭眼,就这样回答了她。
“那他的离开呢?”她立刻追问,“他的离开,也是如此?”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向着她郑重颔首:“是。”
她忽然顿住了,而后,浑身像是骤然卸了力气一般,一下软了下来,原本仪态端庄的挺直脊背如今也渐渐弯了下去。她咬着唇,面上带着震惊、不舍与难过,眼眸低垂,我看不到她的双眼,亦感受不到她的情绪,只能听到她渐渐粗重的呼吸,在这间屋中逐渐变得清晰。
我只当她心底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沉默地陪着她。不知默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来,眼角泛红,颊边却并无泪痕:“我大概明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扶案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向我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姑娘。他日若有机缘,息芸必有重谢。”
我一时还沉浸在方才那些足以令我心神巨震的记忆之中,未能立时反应过来,待我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来时,她一只脚都已跨出了屋门。我只得一边高声唤着她的名字,一边绕过案几,追了过去。
可我望着她那双憔悴的眼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声音轻轻,安慰着她:“放心吧。东方员外……他会回来的。”
她眼中终于泛起泪花,只是微微眨眼间,便有泪水砸了下来,浸在眼角边,在夜色下闪着晶莹的光芒。息芸低叹了口气,忽然微微笑起来。眼底泪意盈盈,却在几次眨眼之后尽数掩下。
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亦不曾再同我道别,而是转身离去,徒留幽幽一叹。
那是句前人的边塞诗,在她读来,却又怅惘悲伤,我眼前恍惚,面颊边似乎随着她的吟诵,掠过了塞北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