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川向湘灵提亲的那一日,两人依旧在游历天下的旅途之中。
他为人大大咧咧,看似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甚至最终做出向湘灵提亲这样的决定都极为坚定,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可偏就对如何对湘灵说出自己的心意一事极为纠结,临离开九幽前拉着觞阙问了半天,偏要让他告诉他当年他是如何让结黎答应嫁他为妻的,把觞阙烦得要命。最后实在没有忍住,将人请了出去,言道你若当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云梦泽里那些月老庙的庙祝,他们肯定比我可靠些,知道得也比我多太多。
后来洹川甚至更大胆,在一日宫宴上借着酒劲将此事问到了东方青苍那里。小兰花那时恰巧在举杯饮酒,闻言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而后立刻四处望过去,心底暗暗庆幸,好在阿灵不在此处,否则见心上人为她如此莽撞,不知会作何感想。
东方青苍握着酒盏的手一顿,觞阙猛地咳嗽起来,差点背过气,一旁饮酒的巽风止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等着看他这位酒友出糗。一片寂静中,只听东方青苍悠悠道:“觞阙——你这属下,倒与你是一样的性子。”
小兰花低低笑起来,觞阙连声道“不敢不敢”,在一片揶揄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后来湘灵一直好奇当初东方青苍究竟和洹川说了些什么,不过后来便也没了探究之意,毕竟以她对几人的了解,凭尊上那样对除月主以外的人都有些冷淡的性子,或许什么都不会对洹川说。
她猜得没错,东方青苍当然不曾将自己与小兰花的过往告知于他,他固然不吝向旁人表明自己对小兰花的情意,但与此相符的场合却绝不包括此刻。虽说如此,可他却也不是半分不言。当时宫宴已散,连觞阙都已离开,洹川只道自己今夜无望得到东方青苍的回答,有些失落,也离席想要离开,便就是在此时东方青苍叫住了他。
他望着眼前的人,想了又想,最终有些郑重地对他说了简短的一句话:
“陪着她向前走吧。哪怕荆棘遍布,险象环生,也不要放开她的手。”
那日两人最终决定再去一趟吐蕃。他们走了很远,从万千信众屈膝祈祷的古寺走到巍峨耸立的白塔,走到碧蓝如洗的圣湖,又走到更远的西边,那座被无数人奉若神山的苍茫雪峰。
天地茫茫,雪色渺渺,就算用了灵力,他们也不可能登上山顶,只并肩站在雪山之下,遥遥望着被大雪覆盖的山峰。他们极为幸运,还未等多久,便见到了山顶被日光笼罩的盛景。
吐蕃人认为这样的景致极为神圣,后来又经云梦泽中的旅者近乎神迹的渲染,传来传去,逐渐便传说成了若见到此景,只要心诚许愿,便都能成真。
湘灵其实并不信这个,不过依旧入乡随俗,合掌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静默一瞬,在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身边的洹川忽然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洹川抬眼望过去,湘灵安安静静地立在阳光中,唇边便如初见那般,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好像给了他勇气,这让他几乎没再有半分紧张,就这样迎着日照金山的美景,将心底的话一字一句说给她听:
“灵娘,我想陪着你。”
他甚至特意用了当初在云梦泽时,他常唤她的那个称呼。
“你若喜欢听戏,我便陪你听遍凡间所有的戏,你若想游历天下,我便陪你游历四海九州,你若想行医,我便陪你将医馆开遍三界。”他鼓起勇气,将心底藏了太久的话郑重地告知身前的女子,“阿灵,过去你我同在凉州时你曾说过,你心性淡泊,所做一切不过随性而为,此生所念亦只是家中亲人平安,故国海晏河清,除此之外便只求行遍山河,寻到心中的天地。你说山河广袤,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过俗尘一段,很快便会归于缥缈,两相道别。没有人能自始至终,凭借缘分的牵连一直走到最后。”
“可如今,我想留住你与我的缘分——我想做那个与你并肩而行,与你走到最后的人。”
他有些忐忑,垂着眼等待了半晌,直至日光又藏在了云后,寒风呼啸而来,属于雪峰的寒冷又开始深入骨髓。他开始紧张,甚至开始有些恍惚,不自觉如那些来此寻迹的凡人一般,呼吸出现了微微的急促,那时他一度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大梦,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说。又是这样静默了许久,洹川耳旁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好啊。”
他刹那间抬起眼来,探寻地望着身旁他极为熟悉的姑娘。她笑了笑,没有点头,亦不曾摇头,只伸手探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如同过去在云梦泽所见的那些才子佳人戏中的少年少女,以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来回晃了晃。
“那便不再告别了——与湘灵同行的洹川。”
湘灵与洹川的婚事定在了第二年的立春。月族与云梦泽习俗大不相同,可无论是东方青苍、小兰花还是觞阙与结黎,这几百年来都与凡间有极深的渊源,而湘灵和洹川也于凡间相识,商讨再三,便决定“入乡随俗”,将凡间的立春日定为了婚期,一应仪程也都按云梦泽的习俗操办。
湘灵是觞阙、结黎收养的孩子,洹川又是觞阙最得力的手下,而结黎与觞阙同东方青苍、小兰花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小兰花大手一挥,直接将两人的大婚定在了寂月宫中。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凡间将立春视为一元复始,万物复苏的起始点。这是苍盐海后辈们的第一件喜事,也是四百余年来寂月宫的首件嫁娶大事,在曾经历过当年那些爱憎情仇的人们眼中,这场喜事,便又是一个崭新轮回的开端。
云梦泽的一年四季在这一日轮回,苍盐海的安定与圆满也于此日步入下一个起始点。
那些曾经的连年战乱,兵戈相接,最终化作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盛世清平,当年的两族对峙,烽火连天,终究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
结黎为湘灵的婚事准备了数月,她已太久没有经手操办过喜事,此次却出奇的认真,从云梦泽的仪典到婚服的纹样,事无巨细,甚至还拾起了当年在鹿城准备那场如闹剧一般的婚礼时的记忆。她此次与觞阙去往云梦泽,除了去吐蕃游历之外,也想再看看湘灵婚服的料子究竟是该选云锦好些,还是花罗好些。
原本万事俱备,可回程途中她在南诏大研城遇到了丹音,她如今已在水云天挂帅,整个人英姿飒爽,较之过去又干练不少,见到她也不似过去纠结敌视,只笑着向她挥了挥手,唤她:“阿黎!”
——是只有阿姐会唤的称呼。
于是她同觞阙在南诏道别。由他先回寂月宫,将一切准备妥当,她则随丹音上水云天探望阿爹。澧沅的身体这些年已有些不好,见她回来,却依旧神采奕奕地出门迎接她。他望了她良久,颤着唇半晌没有言语,最终只看着她欣慰地笑,伸出手来,为她扶正发间金簪的流苏:
“黎儿变漂亮了。”
他终究缺席了女儿成长的数万年岁月,她那些徘徊在生死之间,八面玲珑向旁人圆滑周旋的日子他从未参与,甚至所知甚少。就算误会解开,父女相认,两两相对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徒劳地叹上一口气,感慨女儿的成长,欣慰她如今找到了能够护着她,可以与她并肩同行的人。
立春当天彤云高挂,灼日当空,是个极好的天气,就连入了夜也是一轮皓月,流光飞舞,令人炫目。寂月宫中满目赤红,小兰花甚至还依照凡间的习俗剪了喜字。连绵的喜字与高挂的红绸在视线中连成一片,好像前方永不会走到终点的康庄长路。
结黎望着红妆艳抹的湘灵,她还是温温柔柔、安安静静的模样,却与她这一身尊贵繁复的朱色极其相配,异常和谐。她有心想赞她一句阿灵如今与过去可是大不相同,又或是叮嘱她日后岁月应如何向前,可默了半晌,最终只觉一切话语,皆是多余。
“去吧。”她眼底有些涩意,眨了眨眼,这才将奔涌的情绪压下,向这个她当年自云藜救下的孩子挥了挥手,示意她走向属于她自己的未来,“他在等你。阿灵,向前走吧——一直向前走。”
结黎仍旧没有忍住那丝丝缕缕的慨然,刚转过身去,眼底便开始闪着隐隐的泪光。她看着洹川眼含期待地站在前方,看着湘灵在侍女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眼底的泪终于未能忍住,微一眨眼便滴落在地。
“这是喜事,他们找到了可以携手向前的人,我们应该为他们开心的。”结黎循声望去,觞阙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见她望过来,伸出手去,轻柔地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总听凡人叹岁月如梭,如今才真是有这种感慨,我们的确老了。”她长叹口气,将鬓角的头发理了理,牵住他的手,“刚见阿灵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是艳妆丽服的新妇了。明明都过去了几百年,我却总觉得她当年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推开院子的大门,还是昨日的事。”
他似是一愣,随即却低低笑了起来,音色温润,似乎从未改变过半分:“结黎,阿灵还有很多个弟弟妹妹。你若是再这般惆怅下去,可还要再怅惘个十数次才能结束。”
“……大蠢龙!”结黎一时有些无奈,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惆怅的是这个吗?我……”话音未落,她却忽然语塞。
神族岁月漫长,可唯独在子息一事上极为艰难,东方青苍与小兰花成婚四百余年,却一直没有子嗣。小兰花倒是不急,她对身边的人与事向来随遇而安,某日结黎问起时还担心她记挂,笑着安慰她道,反正有阿灵他们,这些孩子也都随着你们与我二人的关系,唤我们为伯父、姨母,我和大木头都不会再孤单,自己的子嗣一切随缘便好,或许在不经意间便能迎接他的到来呢。东方青苍亦不着急,总归山月节当日在相思桥上所挂的同心锁次次不断,他与小兰花自他重回世间那一日起,便再也不会分开。
可虽说如此,她与觞阙却也没有子嗣。他二人虽说同样寿命漫长,却并非神族,龙族向来子嗣兴旺,不知为何在觞阙这里是个例外。她思来想去,只能无奈将其归结到机缘未到,他们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并无缘分这一近乎天命的因由之中。
不过后来,他们便都不会纠结于此。数十个他们收养的孩子已足够给他们慰藉与陪伴,苍盐海中的友人已不会令他们再孤单,而三界九州的浩瀚天地,也足以让他们放手遨游。
震耳欲聋的响声骤然响起。寂月宫中亮如白昼,一朵烟花在不远处腾空而起,在半空间炫然绽放,伴随着轰鸣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闪着光的痕迹。周围的点点火花还未全然暗下,便又是一朵烟花冲向夜空,一时间满目都是流光飞舞,明明寂月宫初春的夜是清清冷冷的,此刻在这漫天华彩的映照之下,竟似充满了温暖。
“我其实想到了过去的事,”结黎轻着声音告诉他,“当年你我大婚时,也是这样的焰火。那时你与我迎着焰火互相许愿,我除了许下与你一起平安地走下去的心愿之外,还曾祈愿小兰花日后能活得再快活些,在意的、深爱着的人都在身边,不必在息山苦等一个未必成真的结果;而后来你告诉我,你那日除却希望与我此后团圆康乐,我不必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之外,也曾希望,尊上能早日重回世间。
“如今,你我的心愿全都实现了。”
“我还记得小兰花与尊上成婚那日,苍盐海也是漫天的红,我从息山送她离开,尊上就站在云辇边上向她伸出手来——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当年尊上对小兰花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当日震天的喜乐,还有小兰花眼底真心的欢喜。”
“觞阙,你说……”她的声音不大,在喜乐与焰火之中更显轻微,可觞阙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千百年后,这些事会不会都不再有人记得?当年的海市、后来小兰花和尊上在寂月宫中的那些事、未果而终的仙月大战、还有后来他们在苍盐海的那场大婚……在千万年后,或许也都会被人遗忘吧——我们和她们当时眼底眉间的笑容,大抵也会被人尽数忘却。”
她为人向来看重当下,就算后来与觞阙成婚后亦是如此,鲜少考虑千年之后的事——尽管她的寿数足以支撑她看到数万年后的三界。今日不知为何,却忽然生了感慨,大抵是因为湘灵大婚予她的些微恍惚。
而后她感觉觞阙握紧了她的手,他用了不小的力道,她不由抬眼向他望去。
“不会的。”他缓缓开了口,一字一顿,坚定,而又不容任何人质疑。
“故人还在。”
结黎先是呆了一瞬,定定地望着觞阙,随即她亦笑起来。那明媚的笑容被满地的落雪和不远处窗棂上的赤色喜字所映衬,显得较之往常更为艳丽动人。
是啊,故人还在。
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