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星恍恍惚惚地做了很多梦。
有时是她两百余岁刚刚化形又临近消亡时,虚弱地倒在草原上又被小兰花救起,死里逃生的小姑娘眼底还带着初入人间的懵懂,看着方才出手相救的息山神女坐在她身侧,仰头定定望着满天星斗;有时是她终于陪着小兰花等到了苍盐海之主的归来,大婚那日她扶着一身喜服的小兰花缓缓向前,看东方青苍遥遥向这边伸出手来,目若朗星。
有时又是她在苍盐海第一次见到湘灵与洹川,看着他们相握的双手微笑。银星与结黎、觞阙熟识,起初认识湘灵时原想着把她当成小辈,可后来兜兜转转,他们竟也成了交情甚笃的好友;是煕蕤恢复如初后的那个上元夜,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飞雪,凌嫦曼妙又神圣的舞姿,以及那夜美酒入喉的温暖与快意;还有更加遥远的往昔,她在云梦泽中四处游历的身影,她与友人的每一次重逢,每一次把酒言欢,笑语盈盈。
她总是梦到故人,梦到往事。
梦中的故人仍是最意气风发的模样,细蹀连钱马,傍趋苜蓿花。他们或笑着向她挥手,裙摆被不知何来的风吹得飘飞起来,或携手迎风遥望,话语散在风中,全然听不清楚——最后,他们同她郑重道别,向雾气弥漫的远方走去。步伐不快,可哪怕梦中的银星拼命试图追上他们,却也终究只是虚妄。
银星过去总觉得自己从不会觉察出时间的流逝。息兰族人寿数漫长,她又在人间游历已久,理应早就对岁月流转习以为常。可直至她无数次自梦中惊醒,银星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来到世间已过了这样久的岁月,那些值得铭记的桩桩件件往事,无论怎样回忆,都回忆不完。
小兰花知道她故友接连逝世,心中定然难受。在她比较熟悉的这些后辈之中,银星不似生性沉稳的湘灵,她太过重情,而当这份情意渐渐消逝时,也更容易陷入愁城难解的境地。她接她回息山来除了想以息兰圣境养一养她的灵脉之外,也是为了让她舒缓些心情,不求忘却,只望她能早日从往昔的伤情中走出来。
她没有事务要处理时总是来陪着银星说话,就如同当年,银星陪着她度过那段等待岁月一般。银星感念她的心意,也努力如她所愿,在两人天南海北的絮语中调节自己的心情。可当她在绚烂黄昏中坐在息兰圣境四季如春的树下,自树间摘下一枝桃花,那一刻银星忽然感到镂心刻骨的孤独。
她想念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人。
银星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已足够幸运。她这棵银杏,本就是天道仁慈,才让她在息山生根发芽,早该在刚化形的那段日子便消散于天地间的,承蒙神女之恩,才在人间多停留了这么久的日子。无论怎样,只要这一世不算虚度,道别时也该洒脱些,切莫后悔留恋,应当坚定而永不回头的,一直向前走。
可阴差阳错,在苍盐海与息山那些与月尊大人、息山神女持有联系的众人之中,她走了最为久远的路,却也成了留到最后的人。她一直以自己的双眼见证着这一切,看着小兰花等到东方青苍归来,直到后来苍盐海的少尊也能够独当一面。但如今银星喝着酒,在夜色下仰头望向那轮皎洁的圆月,习惯性唤了声“阿灵”却无人应答,她忽然发现,此刻已经没有人能笑着听她说那些醉后不知所云的念叨。
她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浓重的夜色下呜咽,哭音掩在星斗之下:“你们都走了,那我呢?你们留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的路,我可以继续走下去,可你们……却是要我一个人向前吗?”
直至此时,银星才渐渐懂了当年凌嫦拒绝长生的原因。凡人羡慕神仙寿命漫长,得道永生,比起在尘世跌宕中挣扎前行的凡夫俗子不知要幸运多少。可神仙却也最为孤独。当曾经并肩同行的朋友尽数离去,只剩她一人行走在这条路上,守着曾经的回忆向前走,这样踽踽独行的日子其实很难捱。
她坐在自己已渐渐枯萎的真身下抬眼看熹微日光,忽然想起湘灵临终前的那番话。如今想想,她当时用的分明是疑问的语气,看似期待虚空之中的相会,实则却是不信的。
银星不知道凡人信奉的来世是否存在,更不知道息兰族人死后是遁入虚空,还是散在三界,却固执地相信自己总有一日会与故人重逢。
会见到的,旧友,族人,曾陪她走过一段路的那些已然逝去的人们,终有一日会见到的。
有一日她望着渐趋枯萎的本体,试图以灵力护持却始终无果,银星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路已行至尽头。那一刻她有些发怔,率先自脑海中浮现的念头竟不是惊惧,而是一种近似泰然的似水平静。
她想,我孤身一人走了这样久,如今终于有幸,得以在并不久远的未来重新与好友同行。
银星想主动迎上前去,也想在曲终人散前再做些什么,她不愿再自欺欺人地逃避下去,也不想再缩在繁华如初的故乡舔舐伤口。于是自六百六十三年前被小兰花接回息山之后,她又一次踏出了息兰圣境。
她最终回了凉州,回到了那座曾承载着故人无数欢声笑语的小院。最后的路途,她想在这座自己曾无数次在此停驻的故城中慢慢走完。
银星死在重返凉州第二日的黄昏。那时她已在那间小屋中独坐了许久,一个人说了许多话,好似要将这千百年来未曾对好友道出的话尽数说出口来,直至嗓音嘶哑,形容憔悴,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
她消散时眼角通红,有滚烫的泪水滚落颊边,但唇角却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如同心满意足,此刻动身赴会。
那一刻息山唯一的那棵银杏树在同一刻彻底枯萎,当年创设结界的最后一人如今陨落,那座已有千载岁月的故居结界也摇摇欲坠。当小兰花与东方青苍察觉不对赶过来时,屋内早已没了银星的身影,只剩下了一片枯萎的银杏叶。
叶脉清晰,颜色金黄,如同秋日将尽时刚自树上飘落。
小兰花的泪水终于落下来。她先前其实发现了银星的异常,甚至在银星不知情的时候以息兰神力护持过好几次她本体那棵银杏树。她总是相信时间还长,相信息山的繁花似锦总能治愈千帆过尽后的伤情,没想到再长寿的生灵也敌不过故人的接连逝去,待孤身一人后,如水般的柔情,火一般的热烈最终都会干涸熄灭,最后化作死水般的平静。
待她发觉体内连通银星灵脉的那缕息兰神力出现异动时,却是为时已晚。
她攥紧了手,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一直放你在云梦泽,大不了时不时来看一看你,帮你稳住灵脉。有那样的大好河山陪着,你或许也不至于此。”
东方青苍低声叹了口气,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安慰:“他们会再见面的。”
小兰花为那片干枯的银杏叶加注了自己的息兰神力,在翠绿色的灵力笼罩之中,枯萎的树叶又恢复了生机,现出了金黄的色彩。好似还是当年被息山神女救下的小姑娘,粉衣蓝裙,发间的飘带被夜风吹得飞扬,本体树木被息兰神力笼罩,散发出无尽的生机。
它最后被小兰花放到了屋内正中的案前,与已然离去的那些人们曾留下的物件摆在一起。
小兰花怔怔望着那五件整齐摆放成排的物品,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凉州城的那个上元夜。
数万年岁月,她经历了不知多少个圆满,可如今想起记忆中的热烈,却总还是会想到当年雪山与篝火之下清冷的飞雪。
其实她并未如何参与进那些人少年热血的友谊之中,于凌嫦与煕蕤也并不似同银星他们那般熟识,甚至自那次相聚之后,都极少同时与他们五人相会,都是只见到其中几位而已。可小兰花就是固执地相信,他们会一直同行并肩。
不过如今,虽说四散分离,接连离开这似锦尘世,但在漫长的道别之后,他们或许已于虚空之中重逢。
她在泪眼迷蒙中最后看了一眼屋内,然后渐渐压下心底丝丝缕缕的难过。小兰花与东方青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结了手印,赤色与翠绿的两道灵力交织,屋内法阵的符印亮起,又逐渐隐于黑暗。那道由已逝之人创立的结界如今已被加固,除如施法者那般法力高强之人,再无人能够开启。
这里是他们的世界,封存着他们的故事。如今曲终人散,此处也该渐渐沉寂下来,还他们一个安定。
此后,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他们离开时,不远处的茫茫雪山又被日光笼罩。日照金山的苍茫之下,有道不知何来的劲风吹来,一张薄纸不知从屋内何处飞出,轻轻飘落于地。
纸上的字迹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已黯淡,看不清是何人落下的笔锋走势。可如果银星还能看到,一定会发现,他写的是前朝那位诗仙颇具盛名的一首乐府。
这首诗凌嫦总同他们念,煕蕤并湘灵、洹川都很喜欢,银星曾经也爱极了诗人的忧生与纵情,还有他饮酒时的超脱与快意。可到后来,却总是为其中天地久长,可人生易逝的深沉感慨所伤怀。
松子栖金华,安期入蓬海。
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
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
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
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
此后,息山立于三界千万年,再无银杏树灵降世。
也再不曾出现那般萧瑟,却灿烂如斯的银杏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