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凉风已经吹进了广州,给大地缓缓吹红落羽杉刺线形的叶子,给人们吹来早晚阴冷,白日湿热。
辽筝一正急急忙忙前往美术馆,他的作品被选进了一个画展,在每天下午两点至六点开放。
今天下午没有课,他忘记了调闹钟,一睡竟然睡到了下午四点。
想到画展已经开始两个小时,他猛地从床上蹦起来,他还想着做那个第一个看到的人呢,现在看来肯定是无法达成了。
他上次的作品拿了国家三等奖,虽然不是特别高的名次,但是这是他参加过最高级别的比赛,也是他得到过的最高荣誉。
冷风呼呼从面前倾注过来,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把口鼻都埋进围巾里,脚步更快了些。
约莫20分钟后,他喘着粗气,冷风熏得他嗓子有些冒烟,大步踏进了美术馆。
美术馆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辽筝一肯定做不到第一个了。
这次展览把今年获得省级以上的画作都聚集在了一起,并没有一个统一的风格,他逛完了一楼,都没有瞧见自己的画,索性上了二楼。
终于,他在二楼转角处的墙面上看到了自己的作品。
有几个学生在画作面前驻足。
六幅画作整整齐齐摆在墙上,风格很鲜明,自成一派。
辽筝一依次认认真真以观众的视角去观赏了一遍这个画作,发现了一些之前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有些角落笔触上过于细腻,影响了与整体的搭配,导致质感并不是特别好。
虽然为这些不完美感到可惜,但这是自己几乎废寝忘食准备的成果,他是越看越满意。
他掏出手机,把停留在画作前的观众们观望了一圈,犹豫了一会儿叫住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腼腆道:
“同学,可以不可帮我拍张照?”
那个男生很可以帮忙:“可以啊,是要拍你和画吗?”
“对,麻烦给我和这些画合个影,谢谢你。”辽筝一朝他礼貌地微笑,然后打开相机,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站在画作的右侧,腰背挺直,直直盯着手机镜头,在手机里面看着很是僵硬。
男生先是摁了一下快门,然后建议道:“兄弟,要不,你摆个pose呗?”
辽筝一知道他暗含的意味,看到围在前面的人忽然有点儿多,立马红了脸颊,试探性地比了个“耶”。
“可以了。”
黑框眼镜的男生点开那张照片,给他检验了一下。
“谢谢你!”辽筝一双手接过,然后对他郑重道。
男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继续打量着画作,忽然对辽筝一问道:“你是这个作品的作者吧?画得真不赖。”
“谢谢!”辽筝一刚刚才消散下去脸红的又浮了起来,他挺不习惯别人夸他,特别是陌生人。
收到夸赞时,他脑海里只会浮现一句“真的吗”,然后真诚无比地对他道谢。
他对那个男生又道了一次谢,然后把刚刚拍的照片发给了家庭群。
壹壹:【爸妈,我的作品拿奖啦~】
他知道爸爸妈妈在忙,之后回回复的。
他退出群聊,看到列表中的那只再也熟悉不过的橘猫,鬼使神差地点进去。
上一次的对话还是在写生那天,何森渺请他去面馆吃了一碗竹升面,他中午回去时,学姐问她到没到学校。
他点出键盘敲敲打打了一会,又苦恼地删掉。
学姐平常这么忙,怎么会来看他的画展呢?
辽筝一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四处观赏其他人的画作。
……
“师姐,快点快点,还有半个小时就要闭馆了。”
秦屿挽着何森渺的手臂,拉着她踏入了美术馆的大门。
何森渺瞥见了张贴在美术馆门口的海报,这次画展的时间持续到月底。
“小秦,不用那么着急,下次来看也行的。”
“不行!我听说这次的画展人才云集,你不是喜欢看画嘛,趁现在终于逃离了实验室的结界,可不得趁现在,好好看一番!”
想不到她比自己还要着急,何森渺看着她圆滚滚的后脑勺,欣慰地笑了笑,加快了些脚步,“好,谢谢小秦,我这就快些。”
一楼的画大多是空间设计素描和一些版画、工笔画,风格比较庄重,颜色比较单一一些,何森渺更喜欢浓烈的色彩,只是匆匆瞥过,没有细看。
秦屿就更别说了,她本来就没有这等闲情雅致,白纸黑字平常也看着烦,见何森渺并没有停留在此欣赏的想法,她便拉着她去了二楼。
在出了楼梯口的拐角,有一个画作,一眼望过去,六幅作品,六种配色,很是抓眼。
何森渺靠近了些,穿过人群,来到画作跟前。
第一幅画,一颗由铜黄色金属为材质制成的大脑颓然倒地,心脏四处已然有了脱落的锈斑,底下化成液体,让人仿佛闻到了腐烂的味道。
第二幅,一眼看过去像一只受伤了沾满血液的鸟,但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颗心脏。
血色在蔓延,让人感觉它还在跳动着。
何森渺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心弦被人狠狠拨动,密密麻麻弹动着,久久不息。
她视线脱离开这让人欲罢不能的画作,转到了下一幅。
这幅画中的形象更加明晰一些,一只抽象的大鸟张开它宽大雪白的翅膀,停在了夹板上,它的翅膀一边高一边矮,貌似飞不起来了。宽厚钩状的鸟喙斜在一边,显得非常笨拙。
“信天翁。”何森渺悄声嘟念道。
第四幅画,是一只女恶魔和一个小精灵。前者立着标志性的恶魔之角,抚摸自己蝙蝠似的翅膀,后者铺着闪闪发光的雪白羽翅,正淘气地飞翔。
她们的色调黑白分明,看似毫无相像之处,放在一起还有格格不入。但若仔细看,她们有唯一一个共同点:与它们对视,会感到深深的讽意。
何森渺心中暗道:“情|欲和恐惧。”
第五幅,是一双眼睛。它没有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像一块硬铁,只有捂不暖的冷。
最后一幅,元素很多,说得上这个作品集之中最色彩最丰富的一幅。
池塘在近处,高山在远处,树林把池塘隐藏,大树直冲云霄。
树林外有海,云朵上有太阳,太阳隐藏在星星银河中,星辰围绕在所有景物上空。
何森渺轻轻闭了闭眼睛,她一路看下来,感觉自己的心被攥起又放下,最后抛向了茫茫寰宇。
再次睁眼,那幅《大地银河》便落入眼中,具体的画作没有命名,她想着暂且先这么叫吧,心情舒展起来。
她的视线来到这个作品展的尽头,她看到了右下角角落的作品卡:
作品名:《恶中之花》
作者:绘画2202班辽筝一
指导老师:张诚毅
“师姐,我都把整个二楼都看完了,你怎么还在这啊。”
秦屿把整个二楼的画作都看了一遍,回头发现师姐已经不见了,她在人群中穿梭着,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
但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俯着腰不看作品,却盯着一个角落。
秦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辽筝一”这三个字,立刻看向画作本尊,吃惊了一瞬道:“师姐,这不会是面馆那个傻子画的吧?”
何森渺捏了下她的脸,“说什么呢,他叫辽筝一。”
“好吧,那个傻……辽筝一这人真是表里不一,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他这么有才。”
何森渺想到自己之前在二手群里看到的画作,还有那个在面馆里呆呆望着她的身影,弯弯唇笑道:“我之前也没看出来。”
“师姐你看完没?咱们快走吧,今天那份报告没写出来又要挨训。”
何森渺最后望了一眼那幅形似一只鸟的心脏,拉了一下毛呢大衣的领子,然后拉着秦屿的手,走进了拐角。
“嗯好,走吧。”
……
在观赏完整个美术展的作品后,辽筝一乐呵呵地去食堂吃了晚饭,出来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一闲下来,手就痒了,他闲庭信步地走去美术学院。
人的心境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影响巨大吧,下午觉得湿冷的北风,入夜时竟然穿不过羽绒服,刺向他的皮肤。
是因为太开心而忽略了感觉呢,还是因为风本来就不大呢,他还没想到缘由,就来到了美术馆的门口。
美术馆在夜晚不开放,此时已经一片漆黑,只有贴在墙上、挂在门上的海报,还能在路边灯光照耀下展现出五彩斑斓中隐匿幽灰的色彩。
美术学院就在美术馆隔壁,他转身就走了一会儿,来到乌漆麻黑的楼梯口。
课少的话,学院的楼一般不怎么开灯,他打开手电筒,一步步上了楼梯。
他推开一个画室的门,今天上午,他在这里占了个位置。
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开始画画了,他动作放轻了些,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位置。
“辽筝一,你也来这里练习吗?”
辽筝一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个人叫他。他回过头,发现那是寝室里最沉默寡言的室友,同时也是他们的寝室长——李彦。
画室谁都能来,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想到上次有人这么莫名其妙和他打招呼时,还是因为一件令人愤然的事情。
辽筝一顿时警惕起来,小声对他说:“对啊,怎么了?”
李彦挠了挠头,犹豫过后和他说道:“我给你转一下,你看看这条视频底下的评论吧。”
辽筝一手机震动了一声,他先把音量调到最低,然后点开李彦转过来的视频,他认出来那是上次给学姐画肖像时,马程义过来拍摄的镜头。
这么快就剪辑出来了?
这个视频不长,也就一多分钟,他很快就看完了。
不得不说,学姐确实很出上镜,和背后的景色融为一体,。至于他自己嘛,感觉十分多余。
【这是在拍什么校园剧吗?氛围感好绝!】
【楼上,很遗憾,这一看只是个私人账号发的摄影作品。】
辽筝一看到这里,瞄了一眼这个视频的创作者,发现昵称是“烟花传媒-马哥”。
好吧,马程义是把整个视频里面的这段镜头单独挑出来,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了吗?
他继续往下看,翻到了很多说他和何森渺很般配,画面很美的评论。
虽然学姐之前已经和他说过,这些话语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有赞美就肯定有贬低,他很快就接收到了。
【这男的谁啊,虽然有点儿姿色,但是就凭这个也想染指我们渺渺女神?异想天开。】
【臭男人不要靠近学姐女神啊,我们渺渺要独美!】
【他好像只是学姐在社团里面的搭档,大家先搞清楚事实啊,不要乱猜测。】
【这个男生我认识,他还是有点东西的,前段时间比赛还拿了国奖。】
【是不是叫辽筝一啊?我还去看了他的画展,确实不错。】
……
辽筝一总感觉有些不安,眉心皱起,赶忙找到和马程义的对话框,哐哐敲起键盘。
One:【马哥,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几个镜头吗?怎么成了一个单独的视频?】
马哥:【如果你用词准确一点,这个视频里面确实只是几个镜头。】
【哎呀放心,出场费会打到你们卡上的。】
辽筝一急了,这时候谁还在意什么出场费?他的心脏要爆炸了。
One:【马哥,这不是出场费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评论啊,风向不对头!】
马哥:【别急别急,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嘿嘿.jpg】
辽筝一脑子都要炸了,这都什么事啊……
手机又嗡嗡震动了几下,他以为是马程义继续解释了什么,没想到是爸爸妈妈的消息,那是对他今日报喜的回复。
妈妈:【壹壹真棒,再接再厉!】
爸:【大拇指(emoji)】
辽筝一匆匆回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包,就听一直在身边没有离开的李彦说道:
“辽筝一,你要是觉得不对可以当我没说。其实,我们班上还有其他学院里的人,都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