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转瞬便至，今日是查验一月成效之时。

两百人天不亮成阵，静等战鼓声起。

意外的是，今日并未击鼓。

兵士正面面相觑，忽见四面八方银光阵阵。他们迅速散开三五人一组，躲开一波箭雨，已不似初时的狼狈。

有人手中长刀凛然，切出一方银光幕，箭矢尽断在她面前。

正是陆岚。

陆岚、苏星忱、青梧、梁昼、荣羡，五人分带四十人，共五队人马散去又聚，挡下十轮箭雨。其中三十人捡起地上箭矢，递予后方十人，借箭反击。

接着便是薛煜跃出，先对上陆岚双刀，他轻身行九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错开刀锋直袭苏星忱。

苏星忱刀出如电，卡鸳鸯钺镂空柄欲挑。另一手借刀鞘作棍，拦腰抽去。

薛煜打个呼哨，一匹黑白战马疾驰而来，他扯住缰绳翻身上马，鸳鸯钺顺势下压自刀刃滑出。再一拉缰绳，飞跃而起，急打梁昼长枪。

梁昼青梧都非他对手，没过二十招就被他逼退，好在荣羡陆岚及时赶来，助青梧脱困，护梁昼再起。

这方未落，就听战鼓激昂。

高台之上，她红衣着甲，锋芒毕露。

鼓点如马蹄疾踏，忽而拉高急落，如金戈击石，响彻天地。

战鼓敲边，一曲终了。

“这一月来，诸位诸多辛苦，今日初试成效，待看过便起篝火。早备酒菜，届时，诸位可尽兴。但请牢记，还需勤修不辍，莫贪杯莫贪杯，免得明日罚跑三百里。”

“是！”呼声震天响，惊动了营中许多人。

连林愿都赶来一看，他见高台之上锋芒毕露的许小曲，抚着白须找一处好位置坐下。

许流觞一月成效刚看过，接着就看小曲这方。

瞧着声势浩大，实则也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布阵破阵、山林布局。小曲靠在高台上，以令旗行令，初试长蛇阵，二试鱼鳞阵。

长蛇攻守兼备，鱼鳞助守阵心。

基础二阵走完，再走四方阵、八方阵。四方阵应东、西、南、北四方，小型四方阵只能走四方星作个样子，走不得变幻四象。

八方阵亦然，一百六十人二十人一组分八方，余下四十人随机应变，弓箭手十人居于阵后，另三十人掩去身形，绕出阵中做偷袭轻骑。

第五阵，演北斗阵。

小曲只取基础七星位成阵，得一阵北斗星变，瑶光甩尾，天权作心。二变天枢，合围成圆阵。

基础七星位只得三变，但第三变圆阵散星，星星点点错落场中，此为星散。

沉吟片刻，小曲挥旗走出第六阵，此阵她只同荣羡、苏星忱摆过，他们二人果真不负所望，带人合拢成三星阵。

三星阵是由北斗阵延生而出，取福、禄、寿三星为阵位。福星应青龙白虎，一变便是轻骑行前弓箭手在后，轻骑风迷人眼，弓箭为云乘风而去。剩下二星，禄星温吞主困防不出锋，寿星在南，雀羽横扫。

此为三星三变。

走完六阵，许小曲点点头，扬声道：“今日操练不可缺，各位操练完后，营后空地摆酒。”

她下得演兵台，好生沐浴一番换上道袍燃香。

许久未摇卦，倒也未曾生疏，行云流水行六次记爻。卦象一出，许小曲面色微冷。

她问大凛也问边月。

日落地下，光入暗夜。解得，险。宜，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边家乃是大凛前朝氏族，声威犹在，但只余边月一人，自是一块肥肉。如今边月早回大凛，算算时日，除去月余前他差商贾前来，再算上水路来程已是……数月未曾有音讯。

水路捞出的大凛官兵……

她得想法子去一趟黑云寨，看看那方水路。可营中太多人盯着她，许流觞更是日日都在暗处。更莫说……还有朝中人。

一回朝中就觉多出绊子。

许小曲思量许久，起身脱下道袍，重新穿上骑装。

入夜时，趁营中将士吃喝，她摸出军营。行至官道上，才召来一匹野马。她伸手抚上马鬃，贴贴它的脸：“又几日不见，你可还好？”

这匹马是她在后山找着的，初见时警觉得很。熟悉许久它才乖顺。

野马马蹄刨地，打了个响鼻，马眼亮晶晶，看着她可高兴。

“行，带你去放放风！”小曲翻上马背，低伏在它背上疾驰过官道，终于得见广阔天地。

野马撒蹄子狂奔，夏夜的风带起草叶清香，在营中呆着，要纵马才觉得快意。

一人一马跑出很远，许小曲忽然拉住马鬃，呼停野马。

有人银白衣猎猎，他纵一匹雪白大马自微亮的天光处疾驰而来。她似听到他腰间铜铃，看着他袖口未束，扬起飘扬袖摆，在她身前勒马。

还未反应过来，她就被人掠下马背，抱了个满怀。

“许小曲。”

熟悉的声音响起，许小曲错愕地抬头看他。

岳成秋的手微微发抖，他也正惘然，身体却先他一步。

“许小曲。”他终于清醒过来，垂眸看着她错愕的脸，慢慢低下头，“你怎么出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岳成秋抿唇不语。

许小曲才开口道：“练兵一月，我出来纵马，散散心。你怎么回来了？”

“我……”

岳成秋欲言又止，他说什么？说他做了噩梦，噩梦里他杀了许多人，他害怕，所以回来找她。还是说就想回来看看她？

这两个无论哪一个都说不出口。

他面上浮起薄红，手臂慢慢收紧，埋进她肩头低声道：“我想你了，本想看一眼就走。可是，你朝我跑过来。”

“岳大将军，我怎么这么不信呢？”许小曲抬起手落在他脊背，摸到他背上的脊骨，“岳大将军是不是瘦了？我记着一月多前摸着还好。”

“吃不好，睡不好，风餐露宿。”岳成秋也知此话一出，自己就是没脸没皮。遂他抱紧许小曲不让她看自己。

“一月就这样了，一年还了得？”

果然，许小曲开口调笑，直扎他心窝子。

“我做噩梦了。”岳成秋微微松开她，让她能在自己怀里动弹。他看着她的脸，重复道，“我做噩梦了，我杀了好多无辜的人。”

许小曲身子一僵，在他背上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松开，她笑道：“我家岳大将军怎会滥杀无辜？噩梦罢了，不怕的。”

不怕的。

“我又梦到你。”岳成秋定定地看着她，一点点靠近，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轻飘飘的吻落在她额头，“那天好冷啊，明明是大晴天，可是也好冷。”

“小曲，我害怕。”

许小曲心中似有什么被他打破，如冰川崩裂。

“别怕啊，岳成秋。我不是好好的？”许小曲抬手摸上他的头，眼眸弯弯，“别怕啊，岳大将军。”

“我想走下去，可是你为什么总要把我扔在外面。”岳成秋声音低落，“我不止一次地想，那日我说我回大齐帮你，你就那么容易放我走了。这些天里，我还是难过。我一直跟自己说，你我定下一年之期，你定然会信守承诺。可是我梦见，我想起来就害怕。小曲，怎么办啊？”

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角带出一抹苦笑：“小曲，怎么办啊？”

许小曲想逃走，可是对上他认真执着的眼睛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逃走。

“傻不傻啊，岳大将军。”她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挣扎片刻，在他左眼下亲了一记，“我幼时做噩梦，师父总跟我说梦都是反的，叫我别害怕。”

这个吻很轻，却能驱走阴云。

岳成秋慢慢平静下来，面上涩然，他抬起手点在自己唇畔：“这里，才行。”

许小曲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直看得岳成秋面上绯红别开头去。他倔强道：“就一下，一下我就走。我横穿大凛腹地，来得及。”

半晌，许小曲都没有动作。

岳成秋脸越发红，咬咬牙：“你不想就……”

算了……

许小曲离他太近，他能数清她的眼睫。微凉微干的触感，让他想起那日街角他大着胆子偷吻，随后落荒而逃。

他这次不想逃，试探着探出舌尖去勾勒，笨拙地去邀她一起沉沦。

许小曲推倒他跌在草地上，唇齿碰撞得狠了，两人都尝出血腥味儿。

许久，许小曲翻身上马，轻扯马鬃，居高临下看着他：“岳成秋，你我既定下一年之期，你就不许再折返！若是再折返，我就毁约。你听到没有！”

野马似是急不可耐又想去撒欢儿，马蹄子不住地刨地，打着响鼻。

岳成秋半撑起身子，抬手触上唇畔的伤口，看着指尖上的血迹，慢慢点头：“好。”

“你定要保重，若有不对，就暂避锋芒。切记，万事莫冲动，先保全自己。”

“好。”岳成秋终于站起身，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到。

唇上的伤口还痛，心中那点害怕早已不知所踪。她说了，便一定能做到，她会信守承诺。

岳成秋心中安稳，他这便横穿大凛腹地，快些回大齐。

一年，只有一年，很快的。

……

许小曲一路纵马在官道停下，此时日头已高挂。她拍拍马脖子：“藏好点，下次我再出来陪你跑跑。”

野马欢快嘶鸣一声蹭蹭她肩膀才跑走。

她至军营时，营中早已吃过。她从后山青竹小院翻进来，被薛煜和林愿撞了个正着。林愿打量她一下抚须笑着走了，只留下她跟薛煜。

“今日天气……很好，适合出行。”许小曲打着哈哈，不慎扯到唇上伤口，她轻嘶一声。

“是，挺适合出去的。”

许小曲闻言刚松一口气，就听他道：“岳成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