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早至春日,就是在这春日里遍挂丧布。
前日地动,更是惊得百姓恸哭。朝廷用尽了法子安抚,后来还是凌家请来云游道长做法渡魂,百姓才稍觉心安。
王都内各门各户撤下春日彩灯,点白灯笼燃纸钱,护国侯府内,杨烽头绑白巾长跪不起。
“站起来。”
孙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踏进厅堂,她静静看着杨烽。
他跟杨柒只有三分相似,更多是随她。她这个孩儿,不像他爹,他爹于武一途悟性极高,才得岳老将军提拔。杨柒总说,家中有一人上战场就够了,绝口不提让儿子也上战场的事。
她知晓,杨柒是为了她。
他早染重病,自去岁起就知自己时日无多,早唤过杨烽小谈。那日历杨烽出来时,默不作声拐去了武场。
“爹那日跟我说,能杀至北天山脉,是他之幸,他同我说了很多。”杨烽缓缓起身,按住腰间那柄桃木剑。桃木剑上挂着青红璎珞、八宝琉璃,是杨柒在北疆精挑细选带回来的物件儿。
他眼眶微红,声音微颤:“娘,我想掌军,我想去爹曾守过的边关看看。”
“去吧。”孙荞捡起飘落在地的纸钱,异常平静。
她与杨柒走过了二十余载的岁月,她看着杨柒一步步走得踏踏实实,从小兵到护国侯。她常常想,若是杨柒没有走那一遭,是不是可以看到杨烽娶妻生子,然后安享晚年。
可是杨柒说,他不悔的,就是苦了她。那日里,也是春日吧。春光正好,他已病重得难下榻,却叫人搬了软椅至花苑,笑说陪她看芍药。
她喜欢芍药,杨柒就总给她种上一院子。
芍药丛里,他抓着她的手,苦笑道:“荞荞,我自知时日无多。我若走了,莫要哀伤,你不必替我守孝,若有喜欢的,嫁了便是。”
她起得挣开他的手。
杨柒连连讨饶,又将她抱在怀里,连咳数声,许久才缓下来,他说:“岳家于我有大恩,若是……”
他声音越发低,驱走随侍的人,只单单跟她一人说。
“镇远侯府跟岳家,系在一根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日里,他说了很多,字字句句都在交待身后事。她一一答应,不多时,他就睡着了。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出深冬严寒。她瑟缩着窝到他怀里,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很沉很沉……落进她梦中。
“噼啪”细响将她的思绪拉回,满堂黑白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杨烽背着包袱回来时道别时,灵位前多出一束芍药,春日里开得正好的芍药。他差人去拿了个漂亮的白瓷瓶,把芍药插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灵堂,扬起一个带泪的笑。
“爹,孩儿要走了,去军营里,看看你守的关走过的北疆。也告诉了娘,不是偷跑。”
大将一朝陨,千里闻悲歌。
哭声传得太快太远,远到大凛瞿州都得了信。
早先地动,加之大凛都城祭天出事,也不知是谁先说的帝王不正,触怒上天,才地动警示。
这些风言风语,传得最快,又惊闻大齐将陨,更是火上浇油,不少人说这世道将乱。
边府内一片祥和,许小曲提枪追边月,跟他打斗又打塌了一处屋子,边月勾唇架住她的回马枪,懒散道:“第几间了?你怕是要赔我些银两。”
“不是你要打的?”许小曲轻嗤,一把抢了他手中酒葫芦,又是一枪横过他胸口,擦着布料划过去割开一道口子。
边月迎枪而上,须臾掠至她面前。
“你要看就跟我说,别用枪挑啊。”他胸膛上浅浅血口溢出几颗血珠,拨开她架脖颈的枪杆,“不打了,葫芦还给我。”
他刚接过酒葫芦喝上一口,就有人来报:“大齐护国侯杨柒死了。”
许小曲手收紧,杨柒……
“你同他很熟?”
“嗯,相熟的。”许小曲转身,侧过头来朝他笑,“今日就不打了,你赶紧的叫人修房子,你我对半。”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边月浅笑。
春日的风吹得人困倦,青天白日,她召人抬了热水沐浴一番,才躺上榻。
这个时候离去,除去病痛不做他想,她不同边月说,亦是不想再揭他伤疤。好不容易愈合的口子,反复揭开,只会伤得更重。
边月曾说,病到最后太难看了,不如趁早死了痛快。他们这些人啊,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安稳活到老,是奢望。
他们最好的死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战死沙场,另一种是安享晚年老死家中。
忽然有敲门声响,她整整衣衫拉开房门。
边月换了一袭玄色锦袍靠在门边,白玉冠束发,声音清朗:“你今日可要去我营中?正巧这几日赶上春猎,猎最多的,我给彩头。”
两人纵马到军营时,也才午时。
军营门口守着的兵士都在看稀罕。他们家大公子甚少带新人来军营,更莫说带女子。头一回带回来,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还亲自牵马跟她并肩而行。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来头了。
一杆长枪连挑四个将领,他们合围她也能不落下风。四个将领挑完,就再无一人敢跟她打,她挑眉叹无趣,将枪一扔,就扎进地里半尺有余。
再是后来几日的春猎,有人亲眼瞧见她拉开一把大弓,长箭一穿三,最后拿了彩头又将彩头分出来。
大夜里点起篝火,边月靠坐她身侧,打了个哈欠:“你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儿?”
许小曲拨弄着篝火,许久,轻声道:“多谢你。”
“少来。”边月轻哼,“谢我就好好谢,嘴上谢着我心里还想着别人算个什么事。”
许小曲哑然,这人总是这样聪明。
“别这样看我,你的心思不难猜。杨柒是大齐主帅,又跟岳成秋共事五年……”他话锋一转,桃花眼中映火光,“你在想,岳成秋听闻噩耗会如何。”
被人看穿的感觉不算太坏,因为看穿她的人,是能将性命递到她手中的。
篝火渐渐熄灭,只余下星点火光还在跳动。
边月说得不错,她就是在想岳成秋会如何。他太过重情重义,她怕他再钻牛角尖儿,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我也曾以为,他真能陪你走到最后。可如今不一样了。”
边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撩过她发尾,将垂落的发带理好,支着下颌,一派风流模样。
“你哪怕挑的你那副将我都认了,可你偏偏挑了岳成秋。看不到最后的人,你会因他放弃你我想走的路吗?”
许是他言语太过犀利,让她骤然清醒。她如今要想的是杨柒死后,大齐帝会将兵权给谁,谁掌军,她又该如何止战。
如今大凛兵权已旁落,大凛帝会何时动、如何动,都需从长计议。边月身在大凛境内,那日已借祭天之乱,让与边家交好的两个世家主家撤出,如今他手中,约三万兵马,已是引得大凛帝蠢蠢欲动。
她抬头看天,今夜无云无雾,天顶月亮似银盘,像是她大喇喇摆在人前毫无遮掩的心思。
她知道边月想说什么,也知他心中所想。他说得句句在理,也怕她一头扎进那个名叫感情的泥沼后再难脱身。他不信任岳成秋,是理所应当的。
“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我想要什么。”许小曲将一枚铜钱放在他掌心,眉眼含笑,“你放心,我想走的路,若有阻碍,我会一一扫清。”
边月哂笑一声,握紧那枚铜钱:“那就好。你还是许小曲,就好。”
他是怕她忘记本心。
……
大凛都城空寂的大殿内,大凛帝裹着帝袍吃下呈上来的丹符水,嗅着殿中香火味儿拢手闭目。银面白袍帝师恭敬站在他面前,手抱拂尘,低眉敛目。
“你说……亡国者边氏,那兴国者,又是何人?如今大齐主帅陨,大盛二十万兵马无人掌,攻何方,能兴我大凛?”
兵权……
如今兵权尽在他手,非信任之人,不敢放。更莫说边家带头造反。
他们手中三万众,边家那小子的能耐,是他看走眼。若是他以死相挟,恐损兵折将,纵大凛国库尚充足,也怕另外两方发难。
再没有合适的将领,这一仗,怕是难打。
“大族犯乱,百姓弃之。大凛南进三百里,便是……大盛边境。”
帝师点燃安神香,他的面容在升腾香雾中模糊不清,半张银面露出苍白面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略抬眼,纸包里粉末倾倒进碗中,悉数搅散。
大凛帝接过第二碗丹符水一饮而尽,明明是该上朝的时候,却召来舞姬助兴。
大殿朱柱金漆,金碧辉煌,舞姬水袖飞扬,旋起曼舞。水红轻纱掩去外间天光,轻舞幻梦中再不似人间,不知今夕。
外间早已大亮,地动百姓苦,恸哭无所居。大凛各地忙乱,少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再修房屋。多有百姓无财敛尸,更有甚者家中死尽被野狗分食,有人散尽家财,也换不回亲眷一具全尸。
春日易生疫,各处地方官只得差人焚尸埋骨,还剩口气的也一并裹进草席载出城焚烧,以绝疫病。
有人枯瘦的手拽住官兵衣摆,立刻被踹开,随处可见官兵怒骂,百姓哀嚎。
这些离大凛王都太远,像是被关进笼子锁住,没有一丝声响。
春日繁华,尽在王都。
王都里有春柳拂河堤,莺啼报春来,万千好风光。高门大户者寻欢作乐,拿着雪花银当米洒,倒出陈年好酒好菜宴请各方宾朋。
席间佳肴珍馐数不胜数,有人高谈论阔,说着自己今岁出游,到得何处见得一派好风光,也吃了千金美食饮下难见美酒云云。
王公贵族春猎巡山,围场驱兽,有人给出大价钱定下猛兽做出个斗兽场子来斗兽。
他们看着两方撕扯得死去活来,投下重金押胜。赢了喝彩,输了唾骂,抓不尽的猛兽,死了也就死了,换一对新的接着押。
春日游湖时他们点的各色精巧河灯顺流而下,最后沉底湖中无人打理,堆积在下流跟尸身骨血汇到一处。
这些尸骨早被水下鱼群吃得一干二净,纸糊的河灯也被河水融了,裹在沉甸甸的白骨上被河底淤泥沾染,再瞧不出原来光鲜模样。
大凛帝早不上朝,朝中敢言者愈发少,日日笙歌里,他看罢新舞问帝师:“你观星数日,可算出了兴大凛者为何人?”
帝师手托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掐指谋天。
“祁北山,淳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