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大齐邬镇……那个老道长!
她看向薛煜,他眼中也有疑惑,那日里那个老道长说他们有缘,也是靠着他才寻到师父所在。可……当年乱世,三个巫主择人扶帝,师父便是其中之一。
大巫巫主,过往不谈,史书无名。前朝皆知大巫,如今时移世易,今朝只知闻甚安乃大巫唯一后裔。安逸了几十载,怕是都已经忘记了,那一年白骨成山哀鸿遍野。
而大巫重出的消息,像是被人锁住,林老将军归隐山林,也已不愿再插手世事。
争不争……
从前大巫巫主择人扶帝位,而今不同。天下暗潮汹涌,谁不是划一方当驻地,养兵马蓄粮草,就等着四分五裂时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吞并疆土,再写上自己名姓。
“那我且问你,你说,其余两族已择主,分别是哪两族?剩下未择主的又是哪两族?”
“巽、虞二族择主,魁、溯二族还未出世。”
“大凛之中,何族引乱?”
“虞。”隐十七倏然抬头,下半张脸带着病态的苍白,又像是久居暗处,未见天光。
许小曲思衬片刻,归黑云寨时潜伏水下的跟大凛中起乱的人应当是同族。虞族为杀,五大附族之中,他们习敛息刺杀之术,林老将军不愿多言此族,想来是对此族也知之甚少。
大巫五个附族,古籍之中只寥寥数笔,隐酣战、巽驾风、虞主杀、魁观星、溯纵虎。
曾言大巫五族各怀绝技,如今一看,此言不假。
她放下兽骨佩,问:“女子称帝,何如?”
“能平世乱,无分男女。”
闻言,她轻笑出声,背过身去避开隐十七探究的目光。
“你习了多久刀?”她忽然问出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隐十七答:“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啊……”她低低重复道,眼睫微垂,教人看不到她眸中神色,“我也是六岁习枪,如今已拿枪三十五载。”
隐十七不解,但他也未敢逾越。
那枚兽骨佩白骨森然,在初秋时节里,无端端生出刺骨寒意。他身子轻颤,强压下心中疑问,开口道:“请吾主以大局为重。”
“我的枪杀过的人,早就数不清了,我只会领兵征战,你说……我能坐那个位置吗?”
不等他答,许小曲便已走出巷子。
几人心照不宣,都未再提此事。
七日后大早,薛煜见着有一队人马至玄玑山下,阵仗不小。金甲战袍,赤红绣金旗,更有人抬巨大木箱,引得玄玑镇百姓围观。
前线战事如何还未传至此处,他们只知玄玑山上住着闻道长和他那徒弟。前年他徒弟出征,不拿兵权不住都城中,跟闻道长一样的闲云野鹤四处云游,近日才回观里。
这些人来得倒巧。
他们一路走来,沿路施白面馒头,让百姓引路上山,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朝廷的好处不拿白不拿。
“要看着人了倒怕了?”队伍里的梁昼拍拍青梧的肩,打趣他,“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了,如今还是军中校尉,都不怕刀子落身上,还怕见故人了啊?”
青梧抠紧木托盘边缘,支支吾吾:“好久,没见她。她会不会忘了……”
“她哪里会忘!”梁昼没憋住笑出声,引得前面兵士回头看来,他轻咳几声压下声,“你要是不想去,就跟我告半日假,到时候我就说你没来,你……”
“我想去!”青梧打断他,几步走到队列前头。
梁昼觉得有意思极了,许小曲让他多带带青梧这个小辈,他本着公平公正可没给他开后门儿。这小子胆小,但不怕事,悟性也好,难怪小曲当时挑他领弓兵。
队列很快到玄玑观门口,薛煜微微偏头,将琉璃棋子放在棋盘上,道:“来了。”
许小曲似是没听到,一子落在他忽略处,吞吃三颗。
“哟,没看着。”薛煜笑笑,自己提子。
短短半个时辰,他就输了棋,要不怎么说,许小曲行军作战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呢。
“见过许道长。前线战事紧急,圣上命我等来请许道长出山领兵,再护大盛疆土。”梁昼恭敬一礼,后面跟着的官兵呼啦啦跪了一片。
许小曲眼皮撩了撩,梁昼来在意料之中,大盛帝深知梁昼曾跟她一起退敌,断定她不会给梁昼难堪。
“前线打至何处?战况如何?”她面上不辨喜怒,轻轻落下一子。
极轻的声响打在梁昼心头,他一时竟觉出点可怖来。
他记得……战场上的许小曲断不会这般让自己人发寒,抬起头时,正撞上许小曲的眼睛,她眉目柔和,眼中带笑。方才……应当是他恍惚了。
梁昼低下头去,答:“已至朔风关外南归山。”
“南归山啊……”她低吟,忽然就想起,她曾翻过南归山,借南归山险象突袭过边月的兵马,那时他还好一番骂她说她偷袭不讲道义。
南归山离朔风关还有大段距离,紧急……紧急个屁!
不过是大盛帝来试探她会不会再出战,也就梁昼这种久居都城的拿不准。
武安王跟林知节一样是守关将领,断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攻得向都城求援,更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们兵临城下。淳于氏出战虽难打,也不见得就能几下打碎龟壳破城。
大盛帝如今除异己,已扫去周家,剩下柳家也在边缘岌岌可危。若非还要她领兵,那下一个就会是许家,这场仗,她还得看看大盛帝想不想胜,更要看看大盛帝想不想活。
“先坐下歇着罢,观中太小,住不下这么些个人,待晚些,你们怕是还要去镇子上寻住处。”她站起身,径直朝正殿走去。
薛煜拦下还想说什么的梁昼,眼眸微眯,笑道:“诸位请吧,我家许小娘子今日还要诵咒拜祖师,就不留各位了,她没赶你们走,你们便再等等吧。”
他一席话把梁昼堵得哑口无言,梁昼犹豫半晌,叫来队伍里的青梧:“你先安排着将这些东西都放下,随后再下山。”
青梧点点头,不住地往殿里看。殿里传出锣声,掩去她诵咒的声音。
这一看就是许久,等到梁昼过来叫他,他才回过神。
带的东西多,薛煜张罗着让他们放去后山,说观里不放私物。
等他们都放完,就全部给赶下山,青梧巴巴朝前面道观看,踌躇着问:“她什么时候、出来。”
“那可说不准,短的话一日一夜,长的话就得七日整了。”
他在胡扯,但也是小曲的意思,她不愿这么轻易就出征,她看得多了要等着有些人自己交权,他自是要帮着她将这出戏演好。
“行了,你与她熟识,你跟苏星忱一桌去等着,她出不出我说不好,你等着倒是可以见见她。”薛煜赶完人就赶着进厨房,他还得熬上一锅青菜粥再做两三碟小菜给她端去。
第三日,梁昼就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来问是不是不愿前去。
薛煜打着哈哈,敷衍过两次之后不再理会。
直至第七日,梁昼才又见着许小曲。
许小曲抬手做请:“梁将军就等,还请屋中一叙。院子小,莫嫌弃。”
“不敢不敢,有劳许道长。”
屋中点着沉香,梁昼正襟危坐,蹙着眉头出声道:“许道长这又是哪出啊?”
“不唱戏,就是觉着,诚意不够。”
她笑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兵权二字,又分开两边,各写十万众。细写一番,底下分出四个氏族及边边角角十余人,军中领头的更是用朱砂圈出。
梁昼细细打量一番,看到四大氏族已去其一,柳家划掉一半,终于明白过来。
“你是怕许家也被……”
“不,我是怕百姓。”她打断他的话毛笔一转,在许家下面点了个墨点,“氏族覆灭,百姓承怒。你可知如今周家覆灭,周家所辖临州的百姓赋税翻倍,今秋已有人家揭不开锅?”
梁昼一愣:“这……不知。”
她点头:“你不知是应该的。如今管临州的是新人,图个在皇帝面前争脸,好让自己前路安稳。”
“你觉得……他知吗?”
这话惊得梁昼差点跳起来,她按下他,神色淡然:“梁将军,你知不知道大凛现在是何模样?”
梁昼摇头。
“身居高位者,多不知百姓苦楚。这场仗,他说紧急,却不然,大凛掏空国库,想攻我大盛,殊不知内里已是千疮百孔。你那箱子里,可有皇帝给的御旨,可有行军将印,可有……那一双虎符?”
在梁昼惊异的目光里,她给他倒上一盏茶。
“请吧,梁将军。我这儿偏僻,只有这等茶待客。”
梁昼从屋中出来,还有些恍惚,
谁都传许小曲大义,传她将星,更传她不贪权势。可如今才过两年,她好像变了。也不是变了,而是……
他忽然灵光乍现,猛然看向屋子。
许小曲似是早知他会回头,倚在门边朝他笑笑。
他的心突突直跳,不知道想得对不对,但此事,他断不能声张,更不敢如实报给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