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载着夏珊瑚的马车仍然在官道上疾驰。
夏珊瑚靠坐在马车里,想她的三师姐岳诗吟,想师姐为何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没等她想明白,马车忽然减速,渐渐停了下来。马车夫在前头说:“姑娘,前面有人拦路。”
“谁啊,”夏珊瑚没好气地钻出马车,“这么不长眼。”
只见前方官道尽头,皎白的月色下,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正对着夏珊瑚,身形稍矮一些,以半身斗篷罩住上身,腰间别着一把镰刀状武器,泛出一道凌冽的寒锋。
当夏珊瑚走近,另外那人才转过身来,黄金色面具在月色下散发出古朴的光芒。
夏珊瑚出言非常不客气:“喂,你们是谁,拦本姑娘的路做什么?”
戴着黄金色面具的男人朝她走来,另一人紧随其后。夏珊瑚心生警惕,退后半步。
“夏姑娘,你好。”
男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亲近的笑意:“在下名叫惜峦。”
“惜……”夏珊瑚一愣,“惜峦?”
“是。”男人说,“峦,乃是‘山峦’之峦。”
“至于惜——”
他停顿一下,才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正是此中之‘惜’。”
男人掀起眼皮,一双眼清透、明亮,就好像从他身后照来的月色。
“你也可以称我……”
“大善见之——”
“龙藏主。”
夏珊瑚捂住嘴,仍然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
“龙藏主……”她睁大眼,“不对,龙藏主是秋绍光,前日他满门被观世谷所灭,全江湖都传遍了,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她又想到什么:“等等,你姓惜,上一代龙藏主惜涧越,他也姓惜……”
“哎呀,哎呀,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夏珊瑚混乱地捂住头。
“嗯……姑娘既然知情,也省得在下费口舌解释。”男人说,“我正是秋绍光之后,下一代的龙藏主,也可以说,这一代龙藏主,一直都是我。”
“而秋绍光,从来都不是龙藏主。”
男人说:“因为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龙藏主守护的那个秘密。”
夏珊瑚没忍住,又是一声惊叫。
“你的意思是,”她反应得很快,“即便观世谷将秋绍光剥皮、抽筋,凌迟,他都说不出来,黄金龙藏到底在哪里?”
男人笑笑:“姑娘很是聪慧。”
夏珊瑚很难相信:“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非是在下今日前来的重点。”男人说,“我来是想问问姑娘,想不想,成为皇子妃。”
“甚至是,未来的皇后。”
“皇,皇后?”
夏珊瑚睁大了双眼。她将手指曲起放在唇边,抵在齿间,顺便压着止不住上翘的唇角。
“你可以让我做皇后?”她问,“我,我要是做了皇后,那岂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还能呼风唤雨……”
男人问:“所以,你想么?”
到底心思单纯,夏珊瑚掩不住语气中的急切,连忙追问:“你要怎么做?”
但她心底多少存了一份警惕:“而且,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只想让你帮忙,给皇帝慕千山带一句话。”男人回答。
怎么又是带话。夏珊瑚心里嘀咕。她都快成专门传话的人了。
男人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又说:“等你到了皇宫,不要将龙剑交给你的大师兄。”
“啊?”
夏珊瑚一愣,低头看着手中龙剑。
又是龙剑。
真是邪门了,修缘尘这个蠢货,以前大家只把他当作空气,全然视而不见。怎么这几日,好像全世界都在打着他这把剑的算计。
夏珊瑚问:“那给谁?”
“不必给任何人。”男人说,“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在皇帝慕千山,还有皇贵妃面前,告诉他们,你是龙剑的主人。”
“只是这样?”夏珊瑚问。
男人说:“只是这样。”
“我不明白。”夏珊瑚说,“这把剑到底有何来历,为什么成为它的主人,我就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它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重要。”男人笑笑,“剑,并不一定需要主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它的主人,它也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主人。”
“但是,人,却一定需要主人。”
他身旁那名腰间配着镰刀状武器的人,侧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夏珊瑚抱着龙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下了决心:“你要我给皇帝带什么话?”
男人没有说话。
在夏珊瑚不耐烦,还要追问之前,他终于开了口。
“告诉慕千山。”
“十五年前惜家满门上百条人命,该到他偿还的时候了。”
·
桃花哥哥?
别说是其他听见的人,就连修缘尘自己也愣住了。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四个字?
但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桃花哥哥”的人。
过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伤到脑袋,失去七岁以前的记忆,就连自己的父母是谁名什么,都想不起来。难道说,这是他失去的记忆之一?
不等修缘尘回想,帘幕后那人又是一声轻笑:“你叫修缘尘?”
修缘尘连忙低下头:“娘娘……是。”
这位“皇贵妃”到底是何许人?
江湖虽远,并不代表他们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在修缘尘的印象里,大家都只知道皇帝有一位已故的芙皇后,从未有人提起过,还有这样一位皇贵妃。
到底是存在感太低,还是皇帝认为她上不得台面,不值得向世人宣告?
只听步辇上的皇贵妃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我,我不知道。”修缘尘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回答,“刚才脑子空了一下,就说出来了,但我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嗯。”皇贵妃淡淡地应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修缘尘点头回答“是”,正要走开时,又听身后传来那黏腻的声音:“对了,我叫朱离恨。”
当他回过头时,步辇却已起驾,从他身边缓缓地过去了。
只留一地桃花。
修缘尘俯身下去,捡起一朵花瓣,用手指捻了捻,发现那些都是假花。
第二日大早,皇帝慕千山将修缘尘和未明霞召入自己的书房。进去的时候,慕灵均早已坐在椅子上等着了。
慕千山有五十出头,大抵因他年轻时习武,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也很健康,并没有那种久居宫中而产生的郁气。
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如今依然仪表堂堂。
慕千山让未明霞讲诉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着修缘尘和慕灵均的面,未明霞将那夜事发的全部经过说了一遍。
等到未明霞说完,慕千山眯了眯眼,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未少侠,按照你所说,你的师弟林寻是灵均所杀,此事是如何确定的,现场是否有目击证人?”
未明霞愣了一下,这是他先前没有思考过的事情。
未明霞看着慕灵均:“这……是他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的。”
慕灵均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但他并没有像在宫外那样牙尖嘴利,只是沉着脸,冷笑一声:“我承认了,就一定是我做的么?”
修缘尘和未明霞脸色同时一变。
如果慕灵均矢口否认,是他杀害林寻,这就跟说好的不一样。
那心剑楼欲要向慕千山讨取公道的前提,便不复存在。
未明霞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他看向修缘尘:“慕灵均的大师兄看见了。”
在三人目光的注视下,修缘尘说:“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我去的时候,林寻已死,灵均师弟因为癔症发作陷入昏迷,是,是我另一个师弟,曼青知,他告诉我是林寻是灵均师弟所杀。”
慕千山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呵。”
未明霞已经有些动怒:“你竟敢隐瞒另一人存在?那他人呢?!”
修缘尘低下头,手心里冒出冷汗:“……我让他先离开。”
“修缘尘!”未明霞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不但隐瞒,你还包庇他。”
未明霞快要恨死他了。
慕灵均跟看好戏似的:“我就说嘛。那会儿我正好癔症发作,神智不清的,怎么能杀得了一个武功不差的正常人?说不定是曼青知杀的人,推到我身上,反正我是皇子,犯了错也死不了,又或者说……”
他将目光转向修缘尘:“是我的好师兄在撒谎。”
“明明是自己不满林寻,向他寻仇,却要我做了替罪羔羊。”
“毕竟林寻每次嘲笑我们风华剑宗,骂的最多的,可是我们的废物大师兄。” 慕灵均笑了笑说。
修缘尘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慕灵均,他这样恶劣的性格,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再正常不过。修缘尘对自己这位出身皇室的师弟很了解。
“嗯……”慕千山的眼睛微微眯着,“那可就不好做了,此桩案件已成悬案。”
“但这是你们江湖上的恩怨情仇,朕不方便插手。”他对未明霞说,“如果有需要,朕可以派出学士帮忙调查。”
未明霞猛地抬头:“陛下。”
却被慕千山抬手虚虚地按下话头:“此事如果当真与灵均有关,朕必然会为你们主持公道。但前提是,你们需得好好地查,查清楚,查透彻。”
他的语气温和,却有皇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修缘尘看见未明霞朝他投来满怀怨恨的一瞥,然后非常不甘心地应下:“是。”
只听慕千山又说:“不过,你们此次来得正好。朕正好想问问,那心剑楼剑会之事。”
未明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跳急剧加快。
慕千山说:“按照祖制,心剑楼剑会该是十年一启,为‘王室参星’择其新主。如今距离上一轮剑会已过十五年,心剑楼为何还不开启剑会?”
未明霞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慕千山明知心剑楼楼主水都玄居心,却故意这样发问,嘴上说着“不便插手江湖之事”,实际上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
慕千山还在等待他的回话。
未明霞想了想,咬着牙:“回陛下,师父总是要事缠身,这才耽搁……”
慕千山“嗯”了一声:“剑会是江湖大事,为‘王室参星’择主事关朝廷和武林两方,再怎样忙碌,也不应该忽略。”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他说,“朕想让适才打仗归来的长子慕灵悟,随你们前去心剑楼,与心剑楼楼主,共同主持召开剑会。”
修缘尘十分惊讶。
再看未明霞,脸色很是难看,甚至有几分扭曲。
江湖中谁人不知,水都玄迟迟不愿开启剑会,为“王室参星”选择新主,是打着挟剑以拥自己为武林共主的心思。
慕千山向来不问,默许水都玄此举。怎么这次突然催促心剑楼召开剑会?
还要派出长子慕灵悟,这到底是要水都玄放手权势,还是要将朝廷势力渗入江湖?
修缘尘想不明白。
未明霞到底年轻气盛,敢向皇帝发出质疑:“陛下,在下想知道,您这样的决定,是否是在包庇风华剑宗?”
包庇……
修缘尘睁大眼睛,不懂未明霞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个蠢蛋。
他难道都没有看出来,慕千山这是准备借心剑楼渗入武林,怎么会是在包庇维护风华剑宗?
“包庇?”慕千山也是一愣。
然后哈哈大笑,看向修缘尘:“未少侠竟然认为朕是在偏心风华剑宗,那风华剑宗的大弟子,你怎么认为呢?”
修缘尘思索一下,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陛下有意包庇风华剑宗,未明霞,你今日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告状。”
慕千山又笑了一会儿,没再说其他的话,只让他们先行退下。
未明霞恶狠狠瞪了修缘尘一眼,怒火冲天地踹开门,独自走远了。
行吧,他又招人记恨了。不知道未明霞夜里会不会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