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分。
顾景君站在假山后,来回踱步,时不时张望四周,试图寻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她模样怪异,总会引起经过此地的学生频频观看。她忽视身边的一切,只一心等待,又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那紧张的心逐渐开始变得焦急,没几秒就低头查看时间。
终于,一个不经意的转身,让她看见站在不远处背光的左顾权。
漫天通黄,晚霞遍布天际,像一层层轻柔的面纱,稀薄地笼盖着日落之处欢声笑语。可左顾权面色不清,他单手插兜,站立的位置是假山旁的一角,那里清寂无声,他就是一道屏障,阻隔了所有的喧闹,冷漠又烦躁地看着她。
这道屏障挡隔了一切,连同顾景君那颗想要靠近的心,也一并退缩。
最终还是左顾权向她款步走来。
“你见我什么事?”左顾权不看顾景君的眼,盯着地面上那颗石子,又没等着她回答,警告性地补充道,“可千万别跟我说你的那些情情爱爱,你喜欢谁都行,唯独不能是我,我很膈应。”
顾景君听着他一见面就是这样的无情,鼻头一酸,忍不住啜泣道:“为什么?就因为你的爸爸成为了我名义上的父亲,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无论是我和他,还是我和你,我们都没有啊。”
听她这样说,左顾权的视线终于肯落上她的眼,与之目光交汇。他看清了顾景君眼底的泪,像掀起浪花的河,可那点水终究淹没不了他的空漠。
“我们是没有关系,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不耐烦的眉宇中夹着深深的厌倦,连吐出来的话也是一句比一句无情,“收起你无聊的心思,你想私下喊我声哥,我会答应,但你要是非不要脸,也别怪我不顾念你是个女孩儿。”
“你别这样对我说话,”顾景君靠近他,揪住左顾权躲开一次的衣摆,在对方第二次要甩开时,她紧攥着,断断续续的哭声涌出,“我知道你讨厌我是因为你爸爸,他选择了我妈妈而抛弃你的妈妈,害得她孤身一人把你养大。可是我也很讨厌他们,你能不能不要因为他们连坐我,重新考虑一下——”
左顾权不想听她的哭诉,漠然地甩开又退后一步:“首先我没有爸,我只有一个妈。其次他顾承学又是个什么东西,入赘又不贞的玩意儿也值得我去讨厌吗?顾景君,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讨厌的就是你对我的这份不正当的爱,我讨厌的就只是这个,别扯东扯西,也别当听不懂人话。况且我有喜欢的人。”
顾景君止不住泪:“是苏曼吗?”
“不是,”左顾权蹙眉,回答得干净利索,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也就只有在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时才会露出一丝笑意,“乐诗影的名字更好听。”
在左顾权交代完他想说的话后,顾景君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宿舍。
乐诗影进门看到的就是她黯然销魂的模样,顷刻转变为现在的含泪怨恨。
“你和他不过是见过几面,为什么他就会喜欢你,”顾景君站起来,轻浮如风的声音逐渐暴躁如雷,“我喜欢他这么些年,他今天竟用这种理由拒绝!”
顾景君说出的话让乐诗影只感到五雷轰顶,她从没想过左顾权会喜欢她,她想左顾权这样的男孩确实会招惹许多姑娘喜欢,但她与他清清白白,他们也只是朋友关系而已。
是左顾权拿她做挡箭牌,还是左顾权的真心话,乐诗影现在分不清了。
“我不喜欢他,”乐诗影看着被泪水灌满双眼的顾景君,如实道,“你知道闻今月的存在,我们现在在交往。”
顾景君的脸上流淌起了小河,她用手背擦干,声调单一,冷漠地说:“那又有什么用,你不喜欢他可他喜欢你。”
乐诗影皱眉:“……”
“那你让他喜欢你啊,你刁难乐诗影干什么?”宿舍门突然敞开,苏曼和代明月一前一后进入。苏曼走到乐诗影身边停下,用充满敌意的面庞正对顾景君,轻蔑道,“别人的意志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干嘛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
顾景君全身微颤,她用悲恸的眼神扫过宿舍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停落在乐诗影的脸上:“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对我有多么重要,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苏曼把乐诗影拽到自己身后,替她打抱不平:“喂,你这人真有毛病,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诗影也说了她有交往的人,她不喜欢左顾权,也没插足你们的爱情,你干嘛要对着她吼啊?”
沉寂过后苏曼还觉得不够解气,继续补刀:“再说你俩也没在一起,左顾权既也说过不喜欢你,就算诗影和他真的成了一对儿,也不干你什么事吧?”
“苏曼。”乐诗影拉动她的衣服。
苏曼不服气地白了一眼,回到她的位置上拿落下的手机,在经过众人的身边小声嘀咕:“我就说少待,要不然非得受宿舍里某人奇奇怪怪的脾气。”
苏曼回来不是为了和谁争执,她拿走手机后就麻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代明月站在乐诗影身后,也温声劝和过几次,都被顾景君急促的哭泣声打断。
乐诗影看着抱膝痛苦的顾景君,不明白她的过去,也无从安慰,她本就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得找到左顾权讨要个说法才行。她转身,希望代明月在自己情绪稳定的情况下照看一下顾景君,她要趁着门禁之前去找一次左顾权。
依旧在那颗树下,乐诗影仰头看着灯光齐亮的公寓楼,心中郁闷难堪。她是个对感情还算敏感的人,兴许是沉浸在被闻今月追爱的欢愉中,她降低了对周围的人或事的敏感度,以至于犯下这么一个错误——未识别左顾权的用意。
左顾权下楼时,穿着一身睡衣。
“为什么要那么说?”她开口即是兴师问罪,“你明知道我和闻今月——。”
突然,她想到自己并未跟左顾权说她喜欢闻今月。
理解她前来的意思,左顾权的第一句话也毫不客气:“你们没在一起。”
乐诗影错愕,没想到左顾权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禁想起那日与覃明霜通话,对方说她多此一举,说不定还会被人钻空子,现在果真灵验了。她越想越觉得懊恼,于是把手机举在他面前,说她可以现在同意跟闻今月在一起,立刻、马上、不容置疑。
“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也问过我对闻今月的心思,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喜欢没见过几次的我。”乐诗影几乎是苦着脸,她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加你是为了找兼职,没有其他意思,我以为你也一样。我遇到的男生,他们都很绅士,都很赶眼色,打伞拎包这样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对你多想过。”
左顾权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嘴唇翕合的乐诗影,在视线交融后又移上夏末郁郁葱葱的树。今晚没有月亮,天空阴沉昏暗,有三两星孤零零缀在上面,不像黑夜的月亮柔和,也不像白日的阳光刺眼,闪闪亮亮的,倒也交织着光芒。
“至于顾景君的事情,我希望你们再当面谈一谈,毕竟她……她喜欢你挺多年,一时也忘不掉,你做哥哥的也多开导。”乐诗影顿了顿,又道,“也希望你把我从里面摘开,我不想掺和进你们的事情,我跟你只会是同学关系。”
左顾权摸脸长叹:“是啊,她忘不掉我,我也忘不掉你。其实在大学相遇我真的挺惊讶的,我也没想过会从那次在医院分别后再次在这所学校遇见你。”
捕捉到关键词的乐诗影疑惑,她看向双手捂脸的左顾权,问:“什么在医院相遇,我没记得在医院见过你。”
“怎么会,”左顾权放下手,以同样的目光回视,他眼里的惊讶可不比乐诗影少,“你照顾过我生病的妈妈,我们聊过许多,我知道你的高中,知道你的家乡,就唯独没有问出你的名字。”
“我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乐诗影仔细回想,头脑中没有左顾权这号人的存在,他的这张脸没有被她的记忆留下,想来想去也只有大学相识的样子。
左顾权拧眉,他不可置信,心中以为乐诗影在脱甩关系,于是话语着急地帮她回忆:“医院,连珠医院,我们几年前在那里见过的,你真的忘了吗?”
乐诗影摇头,但脑海中有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可是它们一晃即逝,认真想又实在是一片空白,像是被谁消除了之前的记忆,每想一次神经就跳一次。
她不记得了,她真的不记得了……
不要逼她想起来!
乐诗影头痛欲裂,眼前的世界都是虚构的,它们顷刻间瓦解成碎片,一切都光怪陆离起来,这是那样的夸张!
“有人晕倒了!快,有人晕了!”
……
又下雪了。
海蓝色的天空上又飘飘洒洒类似梅花的雪,它们被微风卷着,有的贴在窗上顷刻融化,有的垂直落下混入洁白的大地,还有的则挂在树上,亦或是落入无边无际的大海汪洋中。
风停了,窗外寂静无声,静谧的大海冲不起浪花,像是病床上的人,没有生机,没有神气,安静得像个死人。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冷冷淡淡地躺在床上,浓黑的睫毛施展开扇影,打在她的眼底,像海内漾起的暗沉波纹,脸色是那纷纷扬扬的雪,和那平展的唇,皆苍白无力,病态得吓人。她的床边,一个坐在板凳上的男人抱手抵额,宛若雕塑,一动未动地陪着床上的女孩儿度过这难熬的一分一秒。
呼吸间,男人动了,他将抬头。
就在这时,乐诗影缓缓地睁开眼。
一束束黄光从窗口耀入昏暗又清静的房间,道不清是晨光还是夕阳,桌上的康乃馨开得正艳,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清香,乐诗影忍不住再次闭眼深嗅。
那刹那,她意识到这似乎是病房。
不同于普通医院,墙面永远是洁白一片,这里墙纸铺盖满面,清一色的淡雅延续到每个角落。房间不大,隔音效果也不错,听不到走廊里的杂音,倒是窗户占去整面墙壁的三分之二,坐起来能够看到窗外的局部园景。
要不是手上挂着药水,就这么看向窗外的蛇形游廊,还以为是在度假。
她倚着枕头,回想着自己刚才梦里的情景,只想着那里一片白,世界都在冷寂的空罩下,其他的却是如何也记不得。床上的女人,她记不清面孔,就连那即将要抬头的男人,她也没有看见。
他们会是谁呢?
乐诗影烦闷地捶了捶头,手腕上的仪器就发出闪烁红光,她瞥了一眼,这才看见药水已经见底了,仪器在报警。
没一会儿,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年纪与她相仿。
“你醒啦?”她很惊讶,疾步走到乐诗影身边,手心手背反复试探着病人额头的温度,直至确认无异常后,这才拔针,又跑到门边,“病人醒啦,17号病床的病人醒啦。”
凌乱的脚步声像是夏日里湍急的潮水,一并涌入。乐诗影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是闻今月和他的妈妈。闻今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提步朝着病床走来,他在床前蹲下,手微颤地抚上乐诗影温热的手,只有在握住的那一刻,才缓和镇定。护士在检查后就出去了,病房里没人说话,闻今月也不说话,就愣愣地低头看着握住的那只扎有留置针的手,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沉默。
“月月。”还是闻母先开了口。
这时,闻今月才吁一口气,仰头看着眉眼透露担心的乐诗影,又无奈、又自责、又后怕,甚至有些委屈:“你知道你睡了整整七天吗,整整七天。”
乐诗影讶然,扭头看向窗外,风吹得枝叶婆娑,光也被打乱,晃了眼睛。
原来是夕阳。
乐诗影转头,心中少许疑惑:“我晕了这么久,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别乱说,”闻今月想伸手捂她无遮拦的嘴,又觉得妈妈在一旁,再说这个动作本就不适合,到嘴边的手就变成了竖指头,像噤声的模样,“你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疾病,我们一直都会平平安安。”
乐诗影看见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圆润的苹果,然后把它放在康乃馨旁边。
“那我可以出院了吧,还需要再观察吗?”她回握住闻今月的手,看着闻母走到床边坐下,轻摸着她盖着被子的腿,“阿姨,您和闻今月辛苦了。”
能说这句话,她心底清如明镜,她深知自己的父母是不会来陪她的。
“辛苦什么,陪着你,比上班轻松多了。”闻母用幽默的语气调侃,而后又笼上一层忧,“你这突然晕倒,也查不出主要原因挺让人揪心的,就再观察一段日子吧。你父母来看过一次,给的住院费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