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等待房东的答复。
谁知,对方竟然什么都没说,转身打开了家门,直接走了进去。
他的这一套动作,过于一气呵成,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在了视野里。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敲响这扇门时,门又在我的面前打开了。
房东再次钻了出来,只不过,他放下了手中的菜,换成了一封信。
“你自己看吧。”他叹了一口气,“你奶奶留给你的,我没拆过,你看完有什么问题,可以再向我提问。”
他将那封信,递到我的眼前,我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接过这封信。
尽管如此,向来脾气不好的房东,此刻却没有出言催促,只是沉默地等待着我,主动拿走那封信。
良久,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取走了那封信。
我打开信封,还没取出信纸,就发现里面还躺着一把钥匙。
从外观来看,正是地下室的那一把。
我没作他想,先将信纸拿出,当着房东的面,逐字逐句地浏览了起来。
“乖外孙亲启。”
开头的五个字,就让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
不仅是因为这个称呼,更因为那熟悉的字迹。
我已经基本确认,这封信出自奶奶的手。
不同于一般女生的娟秀,奶奶的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这导致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圆滚滚的西瓜,富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初次见到她的字迹时,我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就已经被逗得捧腹大笑。
从那以后,奶奶就很少在我的面前写字,但为了给我传授知识,她还是会心甘情愿地拿起笔,顶着我憋笑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展示她的字迹。
现在,重新看到她的字,我却再也笑不出来,只想放声大哭。
我努力平复好情绪,继续看了下去。
我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将这封短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的眼泪,滴在发黄的信纸上。
我慌忙地擦去眼泪,生怕这些不争气的液体,将奶奶留给我的信,晕染得不成样子。
但不知为何,眼泪越擦越多,最后,我干脆将信纸塞进信封,蹲在地面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不顾来往的人,向我投去的惊异目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房东既没有安慰我,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悲痛欲绝的模样。
我平静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转黑。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握紧手中的信,冲着房东,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沉默地走下了楼。
我用信封里的那把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门,步履蹒跚地迈了进去。
即使经过反复的冲刷,里面依旧焦黑一片,但毕竟过了四年的时间,气味已经散去了很多。
我慢慢地坐到只剩框架的床板上,近乎自虐地回忆起了信的内容。
在我出事的最初,奶奶曾经尝试着将我救走。
毕竟,当时的我,因为那一踹,同样受了很重的伤,不仅断了几根骨头,还伤到了内脏,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被转送至少管所。
但我伤害的人,在当地权势颇大,奶奶的努力,注定只能付诸东流。
不止于此,他们还在事后,对奶奶进行了反复的报复,屡次将她逼入了险境,差点连垃圾,都捡不下去,身上也变得遍体鳞伤。
奶奶坦诚,捡了这么多年的垃圾,她多少攒下了一些钱。
而她之所以没有立即将它们拿出来,改善我们的生活,是因为这些钱,她打算用来供我去外地读大学。
她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她打听过,华国有名的几所大学,都在真正的大城市。
那样的地方,四年的学费再加上基础的开销,不会是个小数字,因此,她必须为我的未来,提早做好准备。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有想到,当下的省吃俭用,会导致我在学校,遭受严重的欺凌,以至于失态彻底走向失控,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
为此,她在信中,向我表示了真挚的歉意,希望我能够谅解。
进过少管所的人,即使成年后被释放,多数也寻不到太好的出路,奶奶又年事已高,照顾不了我太久,她很担心我后续的生活。
她这么些年,攒下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为我治疗伤势和疏通关系上了。
她本想趁着还有劲儿,再努力捡几年垃圾,扩充积蓄,但是,我得罪的人,用行动告诉了她,能够苟且偷生,已经是一件幸事,不该再打其他的盘算。
奶奶虽然处在相对弱小的位置,但她从不会坐以待毙。
为了保障我的未来,她尽她毕生所能,制定出了一个缜密的计划。
在计划正式实施之前,她曾经前往少管所,避开了我的视线所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彼时,我刚刚从医院出来一个月,身体还有点虚弱,因此,进食的时候,显得较为主动,再加上我从不挑食,竟然比初中时,稍微长胖了点。
就是这远远的一眼,让奶奶彻底放下心来,安然地执行起了自己的计划。
她拿出剩余所有的钱,找到一楼的房东,要求买下这间地下室。
出于对奶奶遭遇的同情,一贯贪财的房东,这一次给出的价格,还算是合理。
奶奶咬牙卖掉了那台电脑,以及家中所有可以换钱的物件,终于凑够了现金,买下了这间阴暗逼仄的地下室。
与此同时,她还为自己买了一份意外险。
一周后的深夜,她利用多年农村生活的经验,点燃了这间地下室,在火势蔓延到楼上之前,她主动报了火警,并且拨打了120。
消防车和救护车,到达得十分及时,奶奶还有一息尚存,她挣扎着对警察说道,她最近一直被人针对,怀疑是有人蓄意纵火。
奶奶年事已高,再加上近日以来,一直在为我的事奔波操劳,讲完这些话之后,她就直接咽了气,甚至没来得及被抬上救护车。
因为奶奶的结局,过于惨烈,这件事,在当地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迫于舆论的压力,警方后续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确认我得罪的几个家庭,或多或少地存在不合法的操作。
而这些人,见势不对,赶紧搬离了这座县城,事情终于得以平息。
火焰几乎烧毁了这间地下室,所剩无几的温馨和居住痕迹,也彻底掩盖了奶奶的所作所为。
也就是说,她事前购买的意外险,能为她填写的受益人,带来一笔可观的财富。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我。
此外,她还为我留下了今后的住所——
地下室。
事实上,按照她的计划,她完全没有必要,提前买下这间地下室,除了为我提供庇护所这种外在的理由,我相信,更多的是出自她善良的本能。
她不想因为她的行为,给房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一方面,火灾再加上死人,势必会为这间地下室,带来价值的贬损;另一方面,房东违规出租的行为,也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房东很可能会遭受惩罚。
因此,奶奶提前买下了这个鸡肋的场所。
即使被逼入绝境,奶奶依旧尽力保全着自己灵魂的纯净。
她甚至想方设法地为我清除了潜在的威胁——
那些人的主动离开,足以证明她的成功。
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个普通却伟大的人。
你们可以认为她最后的一系列行径,存在“邪恶”的地方,但你们无法否认她对我的爱。
更何况,她当时也几乎被逼入了绝境,哪怕是为了她自己,她也必须想办法反抗。
对了,奶奶还在信中,提及了我的身世。
原来,我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外孙,仅仅是她在路边,捡回的弃婴。
怪不得,对于父母的话题,她和爷爷总是回答得模模糊糊,真相竟然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事实上,奶奶和爷爷,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却因为饥饿和疾病,没能养到成年,就惨死在了家中。
我的出现,为他们麻木不堪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我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至于有没有出息,他们根本不在意。
奶奶之所以执着于让我接受教育,不仅是因为过往的她,饱受了文化水平低微的苦,更是因为她的年龄——
她注定无法将我呵护到人生的至高处。
爷爷的死,更是提醒了她这一点。
因此,即使一辈子都没出过那座破落的村子,奶奶依旧带着我,咬牙来到了陌生的城镇,希冀着良好的教育,能让我获得自给自足甚至美好的未来。
只可惜,事与愿违。
教育没能赐予我美好的未来,反倒让我泥足深陷。
为了避免我的情绪,出现巨大的波动,奶奶尽量用客观的词句,平淡地叙述着这一切。
但文字越简洁,我就越痛彻心扉。
我无法想象,奶奶在写下这些字眼的时候,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我本以为,她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对我感到彻底的失望、气愤和憎恶,或许,过了一段时间,她会后知后觉地感到微量的心疼。
但我完完全全没料到,她竟然会觉得内疚。
一个全心全意为我,以至于失去了生命的人,竟然会对一个犯下滔天大错的人,心怀歉疚。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我想要勾起嘴角,却只有苦涩的眼泪,不断地划过我的脸庞。
我必须承认,在少管所的那四年,我曾经暗暗地埋怨过奶奶——
别的未成年人,无论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至少他们的家人,还愿意来看一看他们。
但奶奶从未来看过我一眼。
我虽然难过,却也理解她的回避。
毕竟,她眼中的乖外孙,居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我尽量表现得听话,让我在少管所中的岁月,能够缩短一点,这样我就能早点回到家中,向奶奶解释并道歉。
不管最终能不能获得她的原谅,我都要赖在她的身边,尽我所能地让她安度晚年。
而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奶奶却正在被我一手造就的仇家,欺负得身心俱疲。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放弃,以卵击石般地想要将我救出去。
我知道,只有绝望到了极致,她才会制定出那样的计划。
她也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从没来看过我,远远的那一眼,已经包含了她深刻到几乎生出了畏怯的情感。
说来可笑,在被送进医院医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少管所,负责了我的治疗费用,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奶奶,更是进一步加深了我的判断。
四年的时光,奶奶与我在这个世界上,交叠的岁月,原来只有那短短的一个月。
我不是没有想过,奶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种种原因,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毕竟,她的年纪早已迈过了八十,再加上我这件事的刺激,她极有可能出现意外。
但我从未设想过,这个时限是一个月,而且这场意外,源自于她的主动赴死。
我静静地坐在床边,感受着黑暗的侵袭。
我没有开灯。
事实上,我根本无法确定,灯泡还能否被正常地使用。
书桌上的台灯早已消失,不知是被奶奶变卖,还是烧毁于了火焰中。
我就这样沉默地坐了一夜。
直到清晨第一缕微光,从敞开的大门,照射在我的脸上,我才从僵硬的状态中苏醒。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从上衣贴近心脏的口袋中,取出了一截明显已经扭曲变形的破布——
那是我当初紧紧地攥在手心的东西,也是娃娃的原材料。
这四年来,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取出这截布,将它紧紧地压在胸口。
仿佛只要我这样做了,就能汲取到无限的力量。
我还欠奶奶一个娃娃。
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没有一步步地走向崩溃。
现在,它明显已经失去了作用。
我一边思考,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