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一整天的雨总算下了起来。
何时雨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呆,窗户紧闭着,雨声传进耳朵里时像蒙上了一层套子,听得人心里发闷。
雨下得很大,带着把整座城市淹没的架势,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已经阴沉得像黑夜,全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何时雨的心也跟着窗外的雨滴一直往下坠,四肢灌了铅一样,动一动手指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脑子里像垃圾场一样什么念头都摞在一起,纠缠着分不出个头尾。她看着窗外末日一般的场景,突然笑了一声──
原来电视剧里但凡失恋必下雨不是骗小孩的。
虽然没恋成就失了。
房间里没开灯,何时雨慢慢眨了眨眼,把自己埋进床里。黑暗的环境最容易滋生多余的情绪,她感觉鼻子酸的出奇,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来,打湿了床单上□□熊笑眯起来的眼睛。
床角的手机突然震动了几声,何时雨只埋头掉眼泪,不去理会。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先伸出去摸索着抓住手机,贴着床单挪回来,放到头侧,收回手,接着哭。
直到把□□熊整个脸都洇湿,何时雨才吸着鼻子抬起头,抽了张纸胡乱擦了擦脸,捞起旁边的手机点开未读信息。
是宠物医院发来的几个小视频。
昨天何时雨两人临走时加了他们的微信,方便及时沟通警长的健康状况。
视频里警长看起来比昨天活泼许多,虽然还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眼睛黑亮,鼻头湿漉漉的,吃得多睡得香,就算瘸着腿也不碍着它上蹿下跳的跑酷。
何时雨和医生聊了几句,得知警长恢复的很好,再养半个月就能好全的消息心里总算熨贴了些。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她抬头看向镜子里的人,红肿的眼眶,微红的鼻尖,未擦干的水珠缓缓滑下来,无声滴落。
颓废,无神。
下一秒,何时雨把洗脸巾发狠按在眼睛上,深呼吸,慢吞吞擦干脸。再抬起头时,她虽然还是肿着眼睛,但显然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挺直腰板,开门出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知道,长时间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是最没用的事情。
困难不会因为你把眼睛闭上就消失,反而会趁机把你踩扁。你必须迎面对上它,就算它比天高,比地厚,就算它有三个脑袋六条腿。
别闭眼,别后退。
因为你但凡退缩一步,它就会把你砸进地里,开挖机也挖不出来。
餐桌上贴了张便利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饭采在锅里,执一执。”
短短八个字,竟然写对了五个!何时雨咂咂嘴,心想,老太太进步太大了,私底下肯定偷摸学习了。
小心撕下来黏在桌边,何时雨进厨房热饭,打开煤气灶阀门的时候,突然一顿。
这间屋子有点年头了,平时也没人想着检查保养,年久失修的阀门很容易导致煤气泄漏,但住在这的两个人显然都没有放在心上。
何时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个,只福至心灵般,由煤气泄漏引申出的另一种可能。
蓦地,她的脑子里闪出了在医院时,无意间听见的护士间的对话。某个亲戚因为失足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幸而以前买了意外险,保险公司赔了不少钱,家里人的眼泪都差点没掉出来。
煤气泄漏,意外险,赔钱。
几个词莫名组合起来连成一句话,猛地咬向何时雨此时出奇脆弱的脑神经。
在她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都扭曲了一瞬,她原地踉跄了一步,连忙撑住身前的灶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心脏撞得咚咚响。
不知过去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何时雨感觉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有汗从额角滑下来,冰凉。
深喘了口气,何时雨渐渐冷静下来,刚才的一切反应像是药物起效前的副作用。
现在副作用过了,该是药到病除的时候了。
何时雨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汗湿的手心,按压拧动炉灶的圆形按钮,看蓝色的火焰“腾”地燃起,心想,就这样吧。
就这么办。
她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灌下去,心中某处微小的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这么办。
她回到房间拿出手机,坐在餐桌边上浏览有关意外险的信息,现在互联网的确便利,买保险就是动动手指的事,连户口页都不用,知道身份证就行。
何时雨翘了翘嘴角,大脑一片清明,连日积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好像都随风消散了,她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她想大笑,想高歌,甚至想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跳脱衣舞。
赌债还清了,何大勇消失了,生活平静了。
她终于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成为许三多。
何时雨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刷完碗。
黑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她围着围裙哼着小曲洗完最后一个碗,窗户边的手机音乐戛然中断。抬眼看过去,窗外一道闪电徒然劈下,滞后的雷声轰鸣而至,如遥远天际滚来的巨石,震得头顶的白炽灯短暂闪烁了几下。
何时雨过了几秒才听到手机的来电铃声。
可能是天气使然,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迟钝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何时雨犹豫片刻,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选择了接通。
“……”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没有出声。
“是何女士吗?不好意思打扰了,刚给您发微信您没有回……”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何时雨好像才回过神。耳边的手机已经挂断不知几时,手腕有些发酸,脸上凉凉的,何时雨抹了一把,发现是眼泪。
怎么又掉眼泪了呢?何时雨想。
怎么又掉眼泪了呢。
大脑好像短暂停转了一会儿,现下恢复了运转,刚才的对话就涌入脑海。
警长死了。
猫传腹。
就这么突然的、忽然的、莫名其妙的,
死了。
窗外的雨好像下得越发大了。
何时雨洗了把脸,确保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就去楼上给老太太还盘子。
“好点没?”
支兰英接过盘子拿到厨房放好,看何时雨除了眼尾有些红整体状态还好,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极了,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何时雨灵活躲过支兰英要撩她衣服看伤的手,拿出昨天在六合斋买的枣糕,“给您,一次吃半块,一天吃一次,别吃多了,又闹着胸闷烧心。”
支兰英乐颠颠接过来,听见她这话又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扫兴?能吃的时候多吃,再过几年我想吃都吃不了了。懂不懂什么叫及时行乐?土老帽。”
何时雨无言:“少上点网吧,老太太。”
支兰英:“管着吗。”
何时雨:......
检查完一圈门窗燃气,何时雨对着美滋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啃枣糕的老太太扬声道:“玩着吧老太太,今天天冷多盖床被子,窗户我给你锁上了,风大别开窗。我先回了,写作业去。”
说着推门朝外走,走到楼道了还能听见支兰英的质疑声:
“你竟然还会写作业?”
这声音隔着大铁门曲里拐弯地传到何时雨耳朵里,绕梁三圈,不绝于耳。
何时雨:......
行吧。
慢吞吞挪进家门,何时雨换鞋脱外套,坐在换鞋凳上突然没了力气,刚才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大半。
整个屋子只留着门口一盏昏黄的小灯,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是黑的,只脚下这一片地是亮的。
何时雨把头埋进膝盖里,耳膜捶着太阳穴咚咚响。这个姿势抻到了肚子上的青黑,针扎似的疼。
她向来不信什么命由天定,但一直混荡到了此时,才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因为她刚才的谋划,所以才会让好好的小猫送了命。
是不是因为老天看到了她内心的肮脏,才会让小猫替她挡了灾。
是不是她的命,她的人生,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注定如此恶心。
一口浊气哽在喉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像她可笑的人生,生不痛快,死不足惜。
咚、咚咚咚。
何时雨直起身,看向雨夜被敲响的房门。
这么晚了,下着这么大的雨,会有谁在现在敲她的家门?
何时雨扶着柜子慢慢站起来,顺手抄起柜子上拆快递的剪刀,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口。
咚、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又一次在安静的房屋响起来。
何时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想轮番上阵。
鬼?妖怪?杀人犯?精神病?讨债的?何大勇?
越想越瘆得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握紧剪刀一把打开门——
“谁?!”
周其野被她手里的剪刀吓了一跳:“......小雨?”
何时雨突然没了声音。
周其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身都湿漉漉的,上衣紧贴着身体,裤角还在往下滴水,刘海被他拢上去,露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痕。
“你......”
何时雨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周其野轻轻笑了笑。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