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从律所出来后的俞繁念,接着去了一趟医院。
白荆给她打电话说俞召念的情绪出现问题,到现在没开口说一句话。
白荆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姐姐,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召念。”
俞繁念安慰她:“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要自责。我马上就到了。”
电话那头的白荆没说话,只剩下抽泣的声音。
“你听话,等我过去。”
“好。”
电话挂断。
俞繁念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夜已深,她无人可以诉说内心的苦楚。当初父亲离家出轨,母亲从顶楼一跃而下时,她没有感觉天塌了。而是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了一种解脱。
那个充满压抑和争吵的家庭,终于散了。
往后,她会成为她妹妹的保护伞。
顾她周全。
所以即便是好不容易考上的外省研究生,她也放弃了。因为她的妹妹,还要念高中。
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们。
所谓亲戚,早就不怎么往来了。
父亲那边的亲戚,瞧不上母亲生了两个女儿。母亲这边的亲戚,觉得母亲过于极端和偏激,也不向着她。
归根结底,就是没人撑腰。
自己丈夫都冷漠无情,还能指望旁的亲戚搭把手。
俞繁念很早就看清楚这点,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绑定。所谓情感,只是一种媒介而已。没有利益,就没有情感关系。
所以在家里出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开口求助。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帮她。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打碎,再重新组建,才有站起来的可能。可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没有任何人脉和资源,没有家庭托举,没有贵人的引领,她要如何站起来呢?
别说是生活的风暴了,就连对自身的否定,但这一条,都足够要她命的。
所以她小心谨慎,所以她低头不语。
她以为只要少说话,就可以保命,就会有一条她可以走的路。
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大的暴风雨。
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要了她另外半条命。但极其讽刺的是,他是那个出现在她逆境和陷入困境时,给予她帮助和指明人生方向的贵人。
-
医院。
俞繁念到病房后,支走了白荆,“妹妹,麻烦你去买点吃的吧。我刚下飞机,又处理了一些事情。现在有点饿了。”
“好。”
白荆走后,俞繁念走到病床前。
俞召念侧着头,看向窗外,一言不语。
姐妹俩相处这么多年,其实很少交心。就连肢体接触都很少,两人的性格不一样,俞繁念脾气火爆,做事有原则,向来风风火火的。俞召念跟她截然相反。
她沉默少言,性格软弱,低头不语,性格孤僻都是别人对她的形容词。她也没有朋友,放假就在家,也不出去玩。
心思像是都藏在葫芦里一样,没有人知道。
俞繁念以前跟她沟通过,发现两人无法沟通。
俞繁念擅长输出,遇到事情就开始复盘总结讲一堆的道理,但俞召念更多的是闷着。就是憋在肚子里,她甚至都不表达。
她不说话的时候,俞繁念就持续性输出。
直到俞繁念气急败坏:“你可真没用,真不知道那张嘴拿来做什么用的,吐不出半个字!”
“你看看你自己,都多大的人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遇到事情就会哭,哭有用吗?”
“哭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们吗,说我们没爹没妈,说我们没人要,说我们跟垃圾一样!”
“……”
俞繁念情绪上头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但这些话就像是坚硬的石头一样,砸在了俞召念的心尖上,一次又一次,一个坑又一个坑。
全部都是伤痕。
只是她从来不语。
以为时间可以治愈内心的创伤,以为只要时间够久,内心的潮湿,就会慢慢回暖。
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当出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时,她那没有保护层的大厦,在瞬间崩塌了。
而她也被击倒在地,碎了一次又一次。
-
或许是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点暴躁跟恨铁不成钢的气急败坏,所以这次,俞繁念什么话都没有说。
因为她知道,她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不应该用指责的方式去逼着她成长,但有时候俞召念也控制不住自己。就是一种性格本能,促使她发泄。
很久之前,她就意识到,情绪的外泄,不过是自身的无能。
因为自身不够强大,没有能力,所以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或者是一些小事的时候,才会暴躁,抱怨。
不过是自我否定,自我指责罢了。
俞繁念看着陷入麻木状态的俞召念,倏地有些心疼。两人相差七岁,也是后来俞繁念才知道,为什么两人差了七岁,是因为俞母中间流过几个孩子。
那时候医院还没有现在管的这么严,查出来是女胎后,就会流掉。
在几胎都是女婴后,身边的亲戚都说,再怀孕肯定是男胎了。所以到俞召念这一胎时,便没再去检查胎儿的性别。
众人都以为是男孩。
包括俞母。
七岁的事情,俞繁念记不太得了。
她只知道,在后来的很多年,俞召念并不讨喜。母亲对她过度的打压,甚至是否定。
情绪上来时,就会把所有的不幸,都怪在她的身边。
因为她从一出生,就不是众人所期待的性别。
而她也剥夺了俞母翻身的最后一次机会和希望。
那自后,俞父便不再与俞母同住。
两人再无夫妻关系,俞母也没有再怀孕的希望。她的身体,因为多次流产,到俞召念这里,已经破败不堪。
生下俞召念后,她的身体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无缘无故的漏尿,肚皮的松弛肌肤,腹直肌分离,下/体异味严重,生完小孩立马就带小孩,导致的常年腰痛。
同时经期紊乱,情绪暴动。
所有生育带来的产后风险,全部都出现在她身上。
直到俞繁念结婚,生下俞谨后,她才知道,当年的母亲,处于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消失的丈夫,兜里没钱,手心向上。
女儿被迫承担家庭的责任,以及母亲的产后抑郁情绪。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俞繁念忽然到,母亲对她们姐妹俩的挑剔和不满,更多来源于她对自身的不满以及否定。
长期不被丈夫及她的家人认可,无人给予她保护。
只有指责和嘲笑。
笑她的肚子生不出来儿子,笑她的老公不着家,笑她这一生,都被困在那小小的厨房里。
即便她把家里料理的很干净,即便给她照顾一家人,即便她付出所有。
但是——
不论是所谓她的家,还是这个社会,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所以当时的她,也很绝望吧。
回到此刻,俞繁念突然红了眼,原来人会在某个瞬间,忽然跟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情和解。是因为我们总要越过挡在我们眼前的大山,我们总要有新的生活。
而不是被困在原地,终生不悦。
俞繁念上前,抱了抱一动不动的俞召念。
她说:“没事,姐姐在的。”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俞召念的小时候。
虽然是两姐妹,但俞召念跟俞繁念小时候不一样。俞繁念小时候乖巧听话,很有眼力见,很讨母亲的喜欢。但俞召念调皮捣蛋,爱搞破坏,还很贪玩。
脾性跟小男孩差不多,野得很,还爱偷懒。
小时候左邻右舍总说,这个老俞家的二女儿,就跟小男孩差不多,要是再要一胎啊,肯定是个男孩。可惜了。
小时候俞召念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长大后才明白,自己是不被看好的性别。从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期待她是个男孩。结果出生后,发现是个女孩。
而这个女孩,偏生脾气还跟男孩差不多。
不留长发,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孩子。
每当有人问起,这是老俞家的小儿子吧时,她总会说,不是呀,我是女孩子。我们家没有儿子的,都是女儿。
后来被母亲打了一顿后,她就老实了。
有人再问起这话时,她便是沉默。
因为知道开口讲话会挨打,不说话保持沉默,就可以保证自身安全。
但人的本性难改,俞召念好了几天,就开始犯野。
又跑出玩,不着家不说,还跟隔壁邻居的男孩子打架。把人家胳膊都咬伤了,人家妈妈找上门,要俞召念道歉,并且要赔医药费。
俞召念死活不认错。
她说:“是他先说我是野孩子的!他还说我妈妈生不出儿子,跟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
“他凭什么可以这么说?”
“他凭什么!”
“我不咬死他算好的了!”
即便她觉得自己有理,却无人站在她身后。
那可是对方家长的宝贝儿子啊!
人家爸妈都心疼死了。
指着俞母又骂了一通,骂她,只会生女儿,生出来的女儿,有娘生没爹教的!难怪老公跟别人跑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俞母。
因为这事,那次俞召念差点被她妈打死。
好在俞繁念从学校回来,她打开房门,看到奄奄一息的俞召念,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调皮捣蛋的妹妹有了心疼的感觉。
她想,以后她这个傻妹妹啊。
只有她可以顾她周全了。
她抱着浑身都是血的她说:
“没事,姐姐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