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俞召念看来,如果童年时期在自己哭诉委屈的时候,母亲是温和地哄她一下。或者是耐心地听她说完自己在意的事情,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性格,不会那么极端、敏感和变扭。
甚至是和人相处时,不会觉得不太舒服。
可是,并没有。
母亲向来不会惯着她。
别说耐心哄着她了,不吼她不揍她都算好的了。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从小生活在那样喜怒无常的环境里,她受母亲的影响,导致她的情绪,也变得起伏不定。
每次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很偏激。
把所有事情都想的特别糟糕。
甚至想把全世界都想炸掉。
所以她没有耐心,表面上看着她很平和,不说话,很能忍耐。其实就是在等一个爆发的点,像是一杯水,每次别人给她的情绪,就像是往杯子里倒水。
满出来的时候,就是到了她无法再克制自己情绪的时候了。
到那时她的世界将完全封闭,外界的任何声音,都无法听进去。她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折磨自己。
直到她将自己驯服。
不言不语不吃,用非常极端和暴力的方式。
只有这样,她才会听自己的话。
她没有耐心去给小朋友讲睡觉故事,是因为她从没有被那样温柔对待过。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温柔。
但是白荆不一样。
白荆像是一棵大树,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始终站在原地,不受外界的干扰。
她的耐心是从内到外的,从不外泄情绪。
所以俞谨很喜欢她。
是因为在白荆完全可以兜住任何一个人的情绪,这也是她最吸引人的一点。
而过去俞召念对俞谨耐心沟通,她只是东施效颦,在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时,还是会非常暴躁易怒。
直到小时候的回旋镖打在她自己身上时,她才意识到,她跟过去和解了。她发自于内心的接受了她的过去,以及当下。
所以她和俞谨道歉,像是和小时候的自己道歉一样。
她可以完全脱离她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影响,她可以完全脱离她的母亲,带给她的影响了。
不再害怕成为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大人。
接受每一个真实状态下的她。
因为她可以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
-
晚上回到家,俞繁念知道这事后,原本是打算罚俞谨到角落里罚站的。但这小屁孩主动认错,说自己不应该一个人独自出门。
“妈妈,对不起。”
“小姨,对不起。”
“白教练,也对不起。”
“还有苏姨。”
小屁孩下午的情绪得到安抚,还吃了好吃的。大人先认错,小孩子自然也有样学样,知道自己一个人跑出门是不对的。家里的大人会担心,她也理解了家里的大人平常要工作。
以后她会乖乖的。
俞繁念叹了口气:“明天妈妈休息一天,我们一家人去游乐场玩,好不好。”
俞谨小心翼翼地问:“妈妈,这是真的吗?”
俞繁念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当然是真的。”
“哇!简直是太棒了!”
“那妈妈,今天晚上你可以陪我睡觉嘛。”
“俞谨,”俞繁念面无表情地说,“你得寸进尺了哦。”
“好嘛,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小家伙嘴巴鼓鼓的。
白荆哄她:“好啦。白教练和小姨给你讲故事,你妈妈她累了一天,让她好好休息。”
小朋友脸上放晴:“讲睡前故事吗?”
“对啊。”
“好耶。”
大人们纷纷摇头。
唉。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说罢,她便回了房间。
乖乖躺在床上等听睡前故事。
“你们俩……”俞繁念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今天也辛苦你们了。还要麻烦你们给她讲什么睡前故事,让她自己睡也是可以的。”
“那家伙擅长得寸进尺。”
“没事,”白荆说,“偶尔讲一次。”
“不止一次了吧?”
显然上次讲故事讲着讲着,在小家伙的房间里睡着了,俞繁念也是知道的。
“那就偶尔两三次吧。”
“你们啊——”
“哎呀,姐姐~”
“算了。我也管不到你们,总之,自己也别太累了。”俞繁念说完,准备走人,被俞召念喊住,“姐,你等一下。”
白荆见状,说了句,“我去房间陪俞谨,你们聊。”
她走后,俞召念到俞繁念跟前说:“姐,你说,小时候的我,是不是很不懂事啊。”
俞繁念思忖了会回:“也还好吧。”
俞召念笑了笑:“我今天知道俞谨一个人跑出门,找到她时,我凶了她。当她哭着诉说自己的委屈时,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自己。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在成年后,甚至无法共情到小时候的自己。所以我今天主动和她道歉,像是跟过去的自己对话一样。”
俞繁念沉默了一会。
俞召念说:“你说,妈妈那时候,是不是也很闹心啊。生了一个女儿,但却跟儿子一样调皮。家里还没有儿子,被人反复提起。每一次被人说起时,就像是伤口被人又撒了一把盐。”
姐妹俩很少谈心,原生家庭像是她们俩不可以提及的事情一样。俞召念觉得母亲偏心,对她和姐姐的态度不一样。大多数时候,俞繁念似乎遗传了父亲的冷漠,很多时候她都不发表自己的言论。
就看着俞召念挨打,看着她委屈的哭。
偶尔她俞繁念还会对她颐指气使,俞召念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丫鬟。没人把她当回事,所以她拼命地在要话语权。
要到最后,发现很可笑。
怎么跳,都跳不出自己对自己困囿。
“事情都过去了,已经不太重要了呢。”或许是因为性格原因,对比俞召念的敏感,变扭,和自我矛盾。俞繁念向来果断,大胆。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放下面子就是干。
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即便是错的,她也能回归正道。只要是她想走。
就能走。
吃一堑长一智,是她的至理名言。
“可是,我时常会怪自己。”犹豫了好久,俞召念决定坦诚相待。她似乎从没有跟旁人提及,这些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第一反应,都是在怪她自己。
母亲宋爱春选择从顶楼一跃而下的那天,她其实是发现了母亲的不对劲。但是她没有去关心她,甚至没有陪在她的身边,跟她说说话。而是抱怨她,为什么今天的菜,这么咸。
-
宋爱春故去的那年,俞繁念已经考上了大学,不在家住了。
每逢初一十五她都会外出到庙里祈求神明,以往她会叠很多黄金裱纸,买很多纸钱烧于神明。
可是那天,家里所有的黄金裱纸全部都没有了。
就连平常供着的香火,都是暗的。
家里打扫的很干净,干净到俞召念觉得这个家很陌生。对于她的抱怨,宋爱春并未理会,而是低头吃饭。
吃过饭后,她自顾自去厨房洗了碗。
俞召念下午还有课,见母亲对她爱答不理,心里也有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母亲一言不合就不说话。
然后一个人在角落里,去做她的手工活。
俞召念以为那天和往常一样,母亲只是心情不好。
她自己在角落里呆一会就会好起来的,可谁知道,她课上到一半,班主任来班上找她。
说家里出事了,让她赶紧回家。
……
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如同藤蔓。
每想起一次,就一点点爬满了俞召念的内心深处。密不透风,让她窒息。另外一个她,随时可以化身恶魔,去折磨她自己。
她说:“姐,如果那天,是你在家的话,是不是事情的结局,就会不一样啊。”
可偏偏是她。
是她这个,粗心大意,还爱抱怨的人。
这么多年,俞繁念还是第一次听俞召念主动说起这些事。
俞繁念深深呼出一口气,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根细烟,走到了窗前。打开窗户后,点燃了烟。
一阵冷风袭来。
十分醒脑。
在烟雾缭绕里,俞繁念失笑:“召念,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傻的。”
“甚至有点圣母心泛滥,还有点善良过了头。更直白点是,你真实的让人觉得无力招架。”
俞召念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俞繁念目光飘渺:
“也是,你没有经历男女关系。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子女。更不知道,什么是人各有命。更不知道,什么叫人是可以装出来的。”俞繁念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你是不是从小觉得,我很好,大家都很喜欢我。我也很乖巧听话,对吧。”
“其实那都是错觉,我这个人有时候挺冷漠的。”
“我甚至有时候会利用我周边的关系,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没有你觉得的那么面面俱到。很多时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伪装。”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可以没有原则和底线。”
“包括我们的母亲也是。”
“你觉得她可怜,为了这个家付出很多。可是,命运给了她很多次选择重来的机会,但她没有一次把握住的。反而剑走偏锋。”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出轨在外面有个家吗?”
“又或者说是,你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流产那么多次,直到身体破败不堪吗?”
俞召念没说话。
就她知道的,难道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儿子吗?
俞繁念失笑:
“那是因为——”
“她也出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