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赋提着灯笼从后山慢悠悠的回到竹苑,他推开门,还未从方才的情绪当中走出来。
他想,他还是那般心软,无法拒绝这个人的所有要求。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他打心底觉得,支持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挚友所为。
他一直都这样安慰自己。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无条件的支持他,无条件的给予他能够给予的所有帮助。
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就像现在,他要将自己的金丹一剖为二,他也拒绝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只是觉得,比起对错,他更想成为那个一直支持他的人。
他叹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谢无涯正坐在桌前盯着他。
这人不知来了多久,手上捏着茶杯,神情复杂。但很明显的一点是,他对他是有怨的。或者更准确来说是怒气。
他觉得这小娃儿很可爱,至少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恼怒便是恼怒。这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一种质素。
他知道他为何在这里,他当然猜到了。但是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在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无涯也知道他清楚自己的来意,于是便说:"我在这等你。"
青赋走过来,故意提着茶壶慢慢吞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谢无涯看着他。他却并不说话,只等着面前这个人先坐不住。果然,半晌沉默之后,谢无涯还是先开口了。
“你当真要取他的金丹?"
青赋说:“你不是听到了吗?”
谢无涯说:“你这么做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青赋笑着道:“当然有区别。这事儿他同意了。你没听到吗?”
谢无涯说:"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让他同意将金丹换给云泽君。但是你作为他的朋友,竟然会允许这种伤害他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该说师叔你权衡得当,还是说师叔你果然深明大义,处处为宗门着想。”
青赋看看他,知道这是他在讽刺自己,也不甚在意。他活了这么多年,对于这些言辞上的胜负,早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并不认可谢无涯这话。
他说:“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你跟他认识虽然不久,但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固执的人。他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谢无涯说:“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改变不了?”
青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能改变?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无法改变,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只能接受。若是你不能接受,那你就去改变他,既然你也改变不了,现在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无涯:“这就是你的借口?你口口声声说他是自愿,没有人强迫他,是他心甘情愿将金丹换给云泽君。可他有得选吗?他根本就没得选。他是衍天宗的人,又受过萧珏的恩惠,他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青赋:“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他也有他的理由。你说服我没有用。你得说服他。”
谢无涯:“我为何要说服他?如果你不同意去做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我还需要去说服他吗?”
青赋觉得这小娃儿根本就是在同他耍赖皮。
青赋:“他让我帮他这个忙,那你说我是帮还是不帮?”
谢无涯:“当然不帮。”
青赋看看他,语重心长:“作为朋友,的确不应该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但是你换一个角度想想,作为朋友,我是不是应该支持他做出的任何决定?是不是应该相信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的道理?是不是应该体谅他的难处、他的苦心?而不是一味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衡量他的世界。”
青赋继续道:“你了解他吗?你真的了解你这个所谓的小师弟吗?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又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吗?你知道这其中牵涉多少人和事?你不知道呀。你用一种很狭隘的思维在考虑这件事情,你觉得取了他的金丹,对他造成伤害这件事情不可原谅。可其他事呢?你压根没有想过。”
青赋:“我知道你这小娃儿非常聪明。你肯定明白这些事情,也肯定知道这件事情牵连有多广。莲舟失去金丹,这对于衍天宗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这件大事需要得到解决,可谁来解决?谁又能够解决?如今,有一个人能解决,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谢无涯冷笑:“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人的大道理这么多,那是因为别人永远是被伤害的对象。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伤害有多大。我是不了解他,我跟他认识的时间也没有你长,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人跟人的区别,有多大?你怕痛,难道他不怕?你怕死,难道他就能伸长脖子等着就戮不打哆嗦?既然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去做这件事情,为什么你认为他就愿意?还是心甘情愿?”
青赋并不觉得谢无涯这话有道理,他只觉得,这小娃儿还是太年轻,不能理解他们这种挚友之间的感情。
身为知交,就是要无条件支持对方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不是掣肘,也不是仅凭自己的意愿去左右他的想法。只要能帮到他,能让他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足够。
青赋:“好了,娃儿,等你以后经历更多事情,你就会明白,有些时候,你这种打着为他人着想的旗号而做的事情并不一定正确。”
谢无涯反问他:“那你做的呢?你不也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吗?”
青赋哑口无言,但他深信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
青赋:“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因为无论如何,你都要取他的金丹?”
青赋道:“没错。”
谢无涯:“”你知道风险有多大吗?”
“自然。虽然不是九死一生,但也差不多。”
谢无涯:“那你能保证一定成功吗?”
青赋:“不能。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确保他的安危”。
谢无涯:“你怎么确保?你取过金丹吗?”
青赋犹豫了一下。这门手艺,他可还从没有在谁身上验证过。
只是在一些前辈的手稿上看过相关记载。老实说,那些记载,还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层面。
谢无涯:“没有?那你是要将他作为你的第一个试验品?”
青赋:“你这话说的难听,什么试验品?医者仁心,难道我想要他出事吗?”
谢无涯:“你能保证这枚金丹取出来完好无损?”
青赋:“不能。”
谢无涯:“那你能保证这枚金丹能在云泽君体内正常运转?”
青赋神情凝重:“不能。”
谢无涯:“那你能保证什么?”
青赋被问得哑口无言。
谢无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什么都不能保证,却敢应下这样一件大事。你把他当什么?你又把自己当什么?医术高明的大夫还是主宰他人命运,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得意之手?”
不知怎的,青赋被一种无形的诘问给问住。但他并不想在小辈跟前失了体面,于是道:“既然我应承下来做这件事情,那我就会做好它,我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
谢无涯看看他,他知道这个人是心意已决了,不管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固执,不会一条路走到黑。
青赋:“你要是真关心他,为他好,就别再捣乱了。你知不知道上次因为你差点……”
青赋欲言又止,明显有些话不能说给他听。
谢无涯追问:“差点如何?”
青赋:“没什么。”
谢无涯:“若不是你让他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危险?他的修行之路才刚开始,他就要将他的金丹取出来给别人。你让他以后的路怎么走?你是没有伤害他的性命,可你却断送了他的前程。这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青赋:“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好了,你别再问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谢无涯的脸上终于浮起一层怒气:“就这么定了?怎么定了?你说定就定了?”
青赋:“你这娃儿怎么油盐不进?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这件事情……反正也跟你说不通,你回去吧。”
谢无涯纹丝不动,神色却比方才更加沉凝。
谢无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或许师叔阅历丰富,确实比我这小子看事情看的更加清楚明白。只是我在想,你怎么会认识阿玉?又怎么会跟他成为朋友?他在面临生死之际,你作为他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安危。”
青赋莫名被这话刺到了:“胡言。”
谢无涯:“他身处衍天宗,跟在萧珏身侧,即将为云泽君献出金丹。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他,他就这样默默的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出来,冒着生命危险。”
谢无涯笑笑:“好像谁也没有逼他。可是他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有的选吗?”
青赋无端沉默了,虽然谢无涯并不知道兰玉的真实身份,可是这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去深想。
他处在这个位置,有得选吗?他是衍天宗的长老,是修真界的剑圣,是萧莲舟的叔父。
他没得选。
可那又怎么样?他的确是自愿的呀。他那么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他甘愿如此,甘之如饴。他需要他的帮助。难道他要违拗他的心意吗?
青赋内心挣扎煎熬无比,但很快又坚定起来。
谢无涯:“这件事情,我不同意。”
青赋愣了一下,直到他确定这句话出自跟前这人,他不知道这个小娃儿有什么勇气和胆量说出这句话。
他不同意?他凭什么不同意?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这件事情?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的眼睛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他觉得好笑,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心底涌动着些许从未有过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忽略了自己此刻身为长者、师者的身份。
青赋:“你不同意?你不同意又能怎么样?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不是说了吗?让你别管。你一个衍天宗无名无份的小弟子,你在管谁的事?”
“你若是管了这事,我便不管。”谢无涯一副坐上赌桌的模样,按着自己的牌面,就等着对方说话。
两相对阵,青赋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有几分不悦。
他虽然随性洒脱,可也没随性洒脱到任人蹬鼻子上脸的地步。
“莲舟与你交情不薄。他还救过你,难道你不想看到他金丹完好?还能重回修真界?为何你只顾着兰玉而不想想莲舟?”青赋决定迂回。
谢无涯:“有交情又如何?我凭什么慷他人慨?凭什么就觉得阿玉的金丹就一定要给云泽君?阿玉有他自己的前程,云泽君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谢无涯渐渐有些情绪变化:“云泽君没有金丹,他的叔父,众位长老,以及宗内弟子无一不会担心他。可是谁担心我的阿玉师弟?谁管他的死活?就因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弟子,所以他的命就不是命,他的金丹就能够被随随便便剜出来放进别人身体里锦上添花?”
“嘭!”
说到此处,谢无涯抬手摔了面前的茶壶,一声巨响,茶水碎瓷四溅而开。
此刻仿佛他摔的不是茶壶,而是任何一个企图伤害兰玉的人。
一阵可怕的沉寂之后,青赋眼底愈发幽深,他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根本不懂他。”
谢无涯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一时竟分不清哪双眼睛更深沉。
良久之后,谢无涯像是泄了气,起身往外去,出门时,却又停住,轻轻说了一句:“不懂的是你。”
说罢,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