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大喜,排流水席大宴整个南园镇。
红绸遮天蔽日,像是一座囚锁的巨大牢笼。
谢无涯两手空空来到林府,整座宅子里的大红绸幔艳的像熊熊烈火。
前一刻,院子里还敲锣打鼓,席间觥筹交错、满堂喧闹,但谢无涯才跨进院子,所有人一时间都忘了手上的动作,纷纷转过头看向他。
百十张脸上,表情复杂的像是打翻了调色盘。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他将后一只脚收进来,歪歪立在门口,惨白的脸上泛起戏谑的笑容。众人都没有动静,只是看着他。他隔着眼睛上的白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兰玉。
刚端着酒上来的管事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更为精彩。
“公子来了?”管事走过来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遍。又兼着招呼其他人:“今日林府大喜,大家尽兴,尽兴啊。”
院子里瞬间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谢无涯道:“我来贺新人大喜。”
管事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转换了好几次,他又警惕的朝谢无涯身后看了看,确定他是独自前来,脸上第四次变化出喜笑颜开和热情洋溢的神情。
“那请,快请坐。”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
管事的引着他往里走:“公子且跟我来。新人都还在内堂。”
谢无涯抬脚跟着他,视线从席桌上滑过。桌上摆满了酒水,辛辣刺鼻的酒味浓的直冲天灵盖。
这时菜还没上,方才席上所有人都在举碗豪饮,此刻这些人的动静都斯文的多,眼光无一例外落在谢无涯身上。
也许是看他双眼覆着白绫,所以周围人打量他的眼光毫不避忌。
谢无涯也警惕的注意着四周,这些人瘦的厉害,远不止面黄肌瘦,个个脸色泛青,面颊深凹,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是骨骼嶙峋。
他们看他的眼光并不友善,但也不像是看一个同为宾客的陌生人,反道是像在看一道即将端上桌的美食。
“嘶溜——”
他看见隔壁桌有人无意识淌出口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暗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也只当没看见,默默跟在管事身后。
*
内院。
林氏坐在妆台前,端详着镜中大红吉服、妆发齐全的自己,又补了胭脂,让那对娇柔小巧的唇瓣看上去更加迷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回过头看向正望着窗外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调整出一个自认为最美的笑容,这才站起来,唤他:“先生,我美吗?”
兰玉还是那身修士装束,素袍玉冠,与周遭的艳丽格格不入。那双眼睛里常年都藏着淡漠疏离,今日仿佛多了些别的。
林氏与寻常相比,美的妖娆艳丽,但他似乎看不出这其中的差别,目光在人脸上停留了两秒,就毫无悬念的离开了。
看他兴致缺缺,林氏提着裙摆走过来,浅笑嫣然:“既然是做戏便要做全套,否则,怎么叫那小公子相信呢?先生你也该换上吉服才是……”
她葱节一样的手指刚要触碰到他的衣襟,就被他手中的寒铁挡开。
林氏也很知趣,将手移开:“若不如此,小公子如何能醒来?”
说完,她又笑着劝慰道:“其实要我说,先生既然能将他魂牵至此,又何必让他离开?倒不如留在此处,长此相伴不是更好?”
兰玉抬眼:“未经允许,便是无礼。”
林氏噗嗤笑出声,这样呆板的人,她还是头回见。这么多年,她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心甘情愿溺于这虚无缥缈的幻境,双双沦为她们的食粮。
今日这个,有点意思。不过,也逃不开她的手掌。
“先生可曾想过,这情魅为何偏偏引他入梦?”
兰玉看起来似乎并不明白,她又继续道:“因为有情啊。”
面前的人没答话。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单一,以至于任何人从他脸上都很难看出真实的喜怒哀乐。
林氏也只能仅凭他的举动猜测他的心思。
不过,人心欲念横生,又何须多猜?
“若他对你无情,又怎会长留于此?这虽然是先生的梦,可是走是留全都取决于他呀。既然他没走,说明他不想走,他想留在这陪着先生,既然如此,先生何不遂心所愿、皆大欢喜?”
兰玉眼底深邃,那是与寻常浅色眸子完全不同的颜色。他神情如常,可心底早已经波涛汹涌。
人的欲念就像洪水,稍有放纵便一发不可收拾。
似是察觉自己心理的变化,他再次看向窗外。
林氏愈发柔情似水,媚态横生:“我猜,先生不是不想留,是因为他病了,还病的很重,再不醒来,就要死在先生梦里了。所以先生要用这种法子逼他苏醒……”
这时,管事上前敲门:“夫人,先生,人到了。”
林氏笑意愈浓:“先生,人来了,这便开始吧。”
兰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这才落定主意:“走吧。”
“等等,”她从旁边抓过一截红绸,想替他系到臂上,“大喜总得有个大喜的样子。先生不着吉服,怎么也得应个景不是?”
“不必。”
兰玉绕过她,径直去将房门打开,谢无涯就立在外面院子的梧桐下。说也奇怪,这林府的院子里竟也植了许多梧桐,只是不如他们院中的高大繁盛。
瞧见他第一眼,兰玉就觉得他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向来扎着银扣张扬不羁的马尾此刻拿黑色发带整整齐齐束着。雪色制式袍服也换成了寻常玄色衣衫。只是右侧空落落的袖筒晃的他眼涩。
他不知道自己幻境中出现的谢无涯为何是这般模样。他只记得这个没头没脑的幻境“情景插曲”开始于他为百家围攻。
至于因何为何,他一概不知。
这些日子,他也从来没问。
一个梦而已,醒来便忘却,似乎不必探究过多。
但他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穿着如此深沉的颜色,纵然扎紧的腰带显得他身挑体长、挺拔傲然,覆着的白绫掩去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但他仍能感觉到这个人莫名带了股凌厉气势,像一柄藏匣的利剑,纵然置于暗室,仍旧寒光三尺。
虽不知这股气势冲谁,但并不让他畏惧,甚至连半分不妥也未曾觉得。
看他一身素净,谢无涯道是更为惊讶:“时辰都快到了,怎么还没换衣服?你这可不像是要成婚的人。”
兰玉答道:“一切从简。”
谢无涯笑:“那也太俭省了些。”
兰玉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他以为那日之后,他便能醒转,没想到这幻境惑他至深,至今仍陷于此。
谢无涯笑道:“我这人最喜欢看戏跟凑热闹,哪能不来?再说,云泽君的婚事,”他刻意加重了“云泽君”三字,“我岂有不到之理?”
兰玉明显蹙了一下眉头,这让他不禁想起他昏迷期间,梦呓的都是这个人。所以,他也就莫名成了“云泽君”。
“你跟莲……与我……”他想问些什么,当然是想问他自己。但他问不出口。这一刻突然从心底涌出的某些东西甚至在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再问出口了。
“与你什么?”
“没什么。”他看着他,陡然泄气了。就像他原本还抓着一丝什么,突然就全都松开了。
他已经逾矩太多,纵容自己太过,这场梦道是叫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也坚定了他出发之前所没有坚定的东西。
“有几件事,与你在此做个交托。”他定了定神,将心底最强烈的想法压下去,正色道。
谢无涯有些玩世不恭:“你说。”
“成婚以后,林府会举家迁往安州城。”
“好事。”
“学堂的事,我已请辞。”
“钱少事多离家远,早该辞了。”
“若无意外,以后应该都不会再回来。”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回去变卖院子,带着阿潇阿苑同你一道去安州?”
兰玉噎住,这人怎么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并非此意,”他只好一字一句解释,“你伤势已好,我也成家,当各奔前程才是。”
他从来就生活在一个说一不二的地方,任何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便犹如铁板钉钉,字字清楚,也字字不改。
他习惯了,所以他话不多。
谢无涯却没从这无比郑重的金口玉言里听出什么额外的意思,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唉,他这小师弟真是呆的叫人心疼。
这苍白无力毫无说服力的言语,木然呆滞的眼神,明眼人一看便知今日这场戏不情不愿,他好奇,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谢无涯决定给他捋捋:“你的意思是,你成亲了,所以我就得离开?”
兰玉点头。
谢无涯反问他:“我们一起住不好吗?我又不碍着你们。”
兰玉的神情像是听到什么振聋发聩的天方夜谭。
谢无涯继续道:“就算成了婚,难道一定要断了来往?”
兰玉有些慌:“你……在胡言什么?”
“我没胡言,反正你去哪我便去哪。”
这下把兰玉给弄不会了,事情的发展似乎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兰玉:“……”
谢无涯又开始感叹:“不过,你若真要离我而去,我也没办法。想我一个瞎子,又缺了胳膊,还带着两个稚童,一日三餐尚且不能自理,如今又生着重病,又如何能拖累你?你照顾我一年有余,已是仁至义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无涯故意掩嘴重咳,兰玉蹙眉,转身进去拿了件大红色遍绣金丝海棠的披风给他罩上,又扶他在旁边石凳上坐下。
谢无涯有气无力:“多谢……”
林氏紧接着跟了出来,见兰玉正忙着照顾谢无涯,脸色登时沉了沉,不过笑意依旧浮着:“小叔来了……小叔这是怎么了?”
谢无涯抬眼望着来人:“老毛病……咳咳咳咳!!!”
兰玉忙替他轻抚胸口顺气。
林氏给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立马心领神会,上前道:“先生,吉时快到了,外面宾客都已到齐,不如让这位公子留在内院休息,咱们是不是……”
兰玉见谢无涯这副虚弱模样,哪里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正犹豫不决,谢无涯抓住他的手,虚弱道:“去吧……别误了时辰……以后这样的时候恐多了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咳咳……”
兰玉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林氏忙道:“先生,吉时就要到了,错过了这次良辰吉日,下回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这婚事我与先生盼了许久,难道先生要让长久以来的准备付诸东流吗?”
林氏的话似乎点醒了他,他轻轻推开谢无涯,语气又冷淡起来:“你身子弱,就在此处歇着。”
“……”
林氏将手中的喜带递了过去,兰玉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另一头。
谢无涯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刚要起身拦他,管事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谢无涯刚要甩开他,谁知这管事手心忽然生出无数黑色触手,瞬间将他整个裹住,让他动弹不得、言语不能。
兰玉走到转角处,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管事就立在谢无涯身侧,他浑身缠满沸腾汹涌的黑色触手,但兰玉似乎完全察觉不到,顿了顿,转身同林氏消失在墙角……
谢无涯挣扎了几下,身上缠裹的黑气像沼泽烂泥一般浓厚粘稠。
见兰玉离开,管事立马换了另一副面孔,此刻他看谢无涯的眼光跟前院的宾客无甚两样,忽然,这管事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无数黑气如黑蛇般向她汹涌而来……
“!”
谢无涯猛然惊醒,浑身肌肉因紧张而收缩颤动。他胸膛起伏急促,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竟是张嘴呼吸……
从极度黑暗醒转之后,眼睛习惯性去寻找光亮,他偏头看向窗外,皓月当空,一览无遗,但不知怎的,这月亮却叫他看出一股凉意。
直到凉风灌进来,他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梦中的情形实在太过真切,以至于他再三确定自己此刻的确身在苍梧峰后仍旧有些不安。
他起身走到门外,看着院子里月色下影影绰绰的黑影,心下仍无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