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说不动,谢无涯决定到时候再想办法带他一起下山。
萧莲舟第一轮试炼十分顺利,梅雁冰专程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他一来,外门师叔就跟他抱怨谢无涯,什么恶劣的形容词都用上了。梅雁冰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又极力夸赞谢无涯的优点,不想,一进园子,就看见人躺在树上睡大觉,到处都是被打翻的木桶和折断的水瓢,还有满地的酒坛。
梅雁冰蹙了下眉头,从满地狼藉中走过来,看了半天,才将手中的食盒放到窗台上,又将地上一张翻倒的桌子扶正,将食盒拿过来,这才朝树上的人说话:‘师弟,我给你带了饭菜来。”
见人没应,他又继续道:“师尊试炼很顺利,你不用担心。还有长意,你别跟他计较,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性子又急,其实你失踪这半年,他一直都很担心你。”
树上的人没答话,一只青筋明显的手抓着酒坛垂下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彻底醉了。
梅雁冰又无奈道:“师弟,宗内虽不禁酒,却也没有你这样的喝法,饮酒伤身,你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没应。
“这半年你在山下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
“……”
梅雁冰略微走近了些,和声道:“师弟,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若是有什么难处,请你相信,师尊、还有我和长意都会帮你想办法,师弟……”
抓着酒坛的手收上去,一个醉醺醺的语气响起:“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梅雁冰望着他:“你若不肯说,那我便不问。先下来吃饭吧。”
“放那。”
“师弟,你这副样子,师尊若知道,定然会担心。这半年,师尊为了找你,不知奔波了多少地方,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该顾及师尊啊。”
谢无涯翻了个身,背朝着他,显然不想听他唠叨。
梅雁冰却不死心:“师弟,不管遇到何事,如今只要回来就好,一切都会过去的,你……”
闻言,谢无涯不耐烦的坐起来:“说完了没有?”
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头发乱糟糟一团,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换洗过,泛着显眼的油亮。尤其眼里没有半分神采,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梅雁冰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诧异道:“你怎么成……”
谢无涯打断他:“能不能让我耳根子清静一会儿?”
梅雁冰望着他,转而道:“师尊让我来给你送饭。”
“拿走。”
“师尊特意嘱托了,要看着你吃完。”
梅雁冰依旧温和,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下来与否不重要,反正他会一直站在这里。
“师弟,师尊试炼虽然紧要,但仍旧记挂你,你别辜负师尊一番好意……”
谢无涯不下来,他便一直立在树下与他不紧不慢的聊天。饶是谢无涯睡意再浓,也无法安稳。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离开?”谢无涯忍不住道。
梅雁冰道:“吃饭,我还要带食盒回去同师尊复命。”
“吃了你就走是吧?”
谢无涯满脸不耐烦的从树上下来,谁知脚下一软,直接砰的一声从树上栽到地下。
梅雁冰赶紧去扶他,谢无涯却偏要自己爬起来。
梅雁冰从食盒里拿出两样小菜,一荤一素,还有一盅汤。
谢无涯一身尘土大喇喇坐下,抓过筷子就是一阵风卷残云。
老实说,他饭量其实极大,这点饭菜连三分饱也不到,只不过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他撂下筷子就要起身,梅雁冰边收拾边问他:“明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明日你还来?”
梅雁冰道:“你若不在此酗酒,乖乖去吃饭,我便不来。”
谢无涯问他:“你身为大弟子,难道每天都很闲?不去练功习剑,连这种事都要管?”
梅雁冰正色道:“修行自然是第一要务,但照顾师弟也是我的责任。方才我进来时,师叔与我说了你许多错处,我知道师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只是身为衍天宗弟子,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你如此胡闹,若是长老知道,就算师尊肯为你说话,只怕也留不下你。”
谢无涯推开面前的碗筷站起来:“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你去跟青霄老儿说,让他现在、立刻、马上把我赶下山,我连夜就走,一刻也不会多待。”
梅雁冰只是看着他:“师弟若是真想离开,为何又跟师尊回来?”
谢无涯神色不明:“我需要跟你解释?我想在哪就在哪。”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梅雁冰依旧语气温和,“只是我以为,师弟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做好弟子的本分。”
谢无涯看着他:“你今天是专门来教训我?”
梅雁冰摇头:“我并不是想教训师弟,只是师弟的行为着实让我觉得无法理解。”
谢无涯哦了一声,不以为意:“你是在说我不可理喻?”
梅雁冰蹙眉,又道:“师弟可知道衍天宗共有多少人?”
“鬼知道呢。”
他身子一偏差点栽倒,梅雁冰伸手扶他,被他直接推开,然后自顾自走到树下躺着,宛若街上随处可见的乞丐一般。
梅雁冰眉头紧皱,却仍没有动气:“内门弟子大概百十来人,外门弟子大概三百有余,加上一般的仆役,上上下下约摸有五百余人。”
谢无涯背对着他躺在树下,压根不搭理。但他还是继续说:
“衍天宗每年招收弟子不到十人,但每年报名参加选拔的却逾千人,师弟可知,要成为这十中之一有多难?”
“师弟能进入衍天宗,拜在师尊座下,这已经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程度。大部分外门弟子,可能始终都只会做着你跟长意如今做的这些,一生也不会在修行之路上有什么成就。”
见人仍旧无动于衷,梅雁冰过来抓着他的肩头将人拉起来:“师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随意轻视、不屑一顾的,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无涯睁着死寂又黯淡的眼睛看着他:“所以,你想说什么?”
梅雁冰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谢无涯扒开他的手,继续躺倒,背对着他:“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梅雁冰干脆走到另一边,为了让他不再躲着,他干脆单膝屈在地上,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师弟告诉我,你志在何处?”
谢无涯没应,只是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地面。
见如此,梅雁冰继续道:“我不知道师弟志在何处,我只是替师弟惋惜,也替其他弟子们惋惜。师弟有大好前途,却要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了旁人,必定不会这般。”
谢无涯看着地面,淡然道:“如果你早就知道一条路走不通,你还会走吗?”
梅雁冰疑惑的看着他。
“就好比爬一座山,明知道山上风景一塌糊涂,难道还要强迫自己去爬?”
梅雁冰问:“师弟怎知山上不是山峰奇绝,风景秀丽?”
谢无涯反问他:“你怎么知我不知道?”
梅雁冰半是疑惑的沉默了片刻,谢无涯道:“你愿爬便爬,我就想在山根儿躺着,别来烦我。”
梅雁冰看看他,想了想道:“师弟可有想过爬山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不一定是为了山上的风景,也许是途中的风景?”
谢无涯没应。
梅雁冰:“躺在山根不也只能见山么?既然师弟没有其他想看的风景,道不如忽略山顶的差强人意,看看途中的风景,那不也很好吗?”
“……”
“我给师弟讲个故事吧,”梅雁冰跪坐在地上,似有所感的说道:“在我的家族中,每个人自小都会饲养一头妖兽,等养到合适的年纪,便开始驯服它。妖兽性烈,要驯服它们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熬,用酷刑熬,熬到它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被驯服,要么死。”
说到此处,他垂了垂眼睛,“过程当然很残酷,就算有一天真的驯服,也不见得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可如果你不愿驯服它们,那么它们只会被处死的更早。既然如此,何不好好珍惜这个驯服的过程呢?”
他看向谢无涯:“我这例子当然并不十分恰当,我只是想说,很多时候,结果都很难让人满意。师弟无心修行,但这并不影响师弟拜在师尊座下,不是吗?更何况,在这里,难道除了修行,就没有别的值得做的事么?难道就没有比酗酒、堕落、无所事事更值得做的事吗?”
谢无涯勉强应了一句:“值得做的事?那是什么?”
梅雁冰道:“这我自然不知。不过,只要师弟想像,他日时过境迁,不会懊恼于今日无所作为,那便是值得做的事了。”
谢无涯无端默然不语。
梅雁冰又道:“若实在不能想像,那便去做你心中想做之事。”
“想做之事……”
见他有反应,梅雁冰提议道:“宗内弟子大多都喜欢去灵晖峰后山的林子里捉野鸡,说味道极好,师弟可也想去?”
谢无涯抬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梅雁冰被他看的有些心虚:“我……我也是听人说的,味道也……也不一定好。不然,去捉些獾儿、野狐回来做炙肉,长意那里有几味香料,用上一定滋味十足。”
人只是看着他,梅雁冰假装镇定,若说带人玩儿,这可不是他的长项。
尴尬的沉默之后,谢无涯突然开口问他:“你擅丹青?”
这话几乎没有疑问的意思。
梅雁冰十分谦虚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算不上擅长……”
谢无涯开门见山:“帮我画一幅丹青。”
梅雁冰有些讶异:“画……丹青?”
“你既擅长,笔下之物应该能根据旁人所述画得分毫不差。”
梅雁冰有些赧然:“其实也没有这么神……”
谢无涯只看着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整个人都像溺在水里,拼命想要去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绝望、无助,而他自己也慢慢放弃了。
梅雁冰没有细问,只好道:“那我试试看……”
这话像是振奋了他的精神,谢无涯竟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就将人带去房间。
门一开,梅雁冰直接瞳孔地震。
房间里乱的一塌糊涂,完全不知从何下脚,只能一边开路一边进门。
到处都是纸团,还有折断的笔,墙上、窗户上墨渍斑斑。书案堆着一大摞没有画上五官的画像,他刚想细看,就被谢无涯收走了。
谢无涯:“别被这些影响。”
他把梅雁冰按在位子上,给他铺了纸,然后坐在桌角帮他研磨。
梅雁冰只好拿起笔:“要画什么,你说吧。”
“一个人……”
“什么人?”
谢无涯半是回忆般缓缓开口,他说的很慢,像是回忆的很吃力:“他……身量很高,比我高半头,也许……还要再高一些。身材……匀称,四肢劲瘦……”
梅雁冰有些画不下去,不过见人说的认真,还是仔细斟酌下笔。
“……身手很好,可能也是修行之人,应该是常年用剑……或许是个散修……但我没见过他的剑……”
他的描述显然已经离题千里,梅雁冰不得不问他:“五官呢?”
“五官……”谢无涯眼里泄露了些无奈,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张了几次口却又说不下去,“眼睛……应该很温柔……也不一定……”
梅雁冰手上一抖,落了一大滴墨。
他赶忙想找东西擦拭一下,不过他笔下的丑东西已经被谢无涯看见了。
梅雁冰有些愧疚:“师弟……我……”
谢无涯拿过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梅雁冰:“师弟,不好意思,我实在……”
谢无涯:“与你无关,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梅雁冰试探着问:“他……是师弟在山下认识的朋友吗?”
“……算是吧……”
谢无涯彻底泄气,将那幅画揉成一团扔到地上,顺手在地上抓起一坛不知敞开多久的酒,然后走到角落,窝在地上。
梅雁冰有些懊恼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忙又走过来:“师弟,你……你怎么又喝上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