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峰的结界内一年四季都是老样子,景色雅致,却无甚新意。如今道是大变样,各处花草繁盛,任谁瞧见都不觉当中住着一位清绝高人。
小小坐在院子里糯声糯气的背书,小白狸懒洋洋的躺在旁边的青石板上翻晒肚皮。从来不曾升腾烟火的炉灶里正冒着杳杳炊烟,此刻就跟无数田家小院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青赋将脚落在院中,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一切,虽然这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来,这院中的情形也并非他头一回瞧见,可他心底还是无端蓄积着什么,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心肝脾肺肾血糊糊一团。
但在小小看过来那一刻,他圆润的胖脸上几乎毫不违和的浮现出慈蔼又和善的笑容。
小小起身朝他见礼,颇为像模像样:“青赋长老。”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径直走向那间敞开的房门。
房内一览无余。
榻上的人仍旧昏睡不醒,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榻前的人手支前额,双目浅阖,呼吸均匀。雪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色皓腕,白袍随意散在地上,原本逼仄简陋的居室竟无端格外光华照人。
他立在房门前,视线比平日更加柔和了几分。可很快,那些柔和便被方才的复杂所取代,潜藏到他的眸色深处。
萧珏察觉到来人,直起身子站起来:“看看他今日如何?”
青赋神态自如走过来,如常替人切脉:“我不是说过不必再渡灵力给他?你还嫌耗损的不够?”
“他魂力微弱,不可不……”
“一魄之人,又遭邪魔侵害,还能躺在这他就应该谢天谢地。”青赋很快切完脉象,拿手帕擦了擦手,起身坐到旁边。
萧珏对他所言并不在意:“情况如何?”
青赋直言:“有你没日没夜将灵力渡给他,又拿衍天宗的天材地宝养着,就算是变作鬼也会被拉回来,不是吗?”
萧珏看向榻上的人,略微松了口气。
青赋见他一门心思只在榻上那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少年身上,眼底蓦然黯了下去,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我有事同你说。”
青赋兀自走出房门,萧珏跟出来。临出房门前,他再次朝榻上看了一眼,这才将门阖上。
青赋立在房檐下,视线仿似望着院子里念书的小小,又仿似越过,望着周遭一簇又一簇花团:“这一个也打算留在衍天宗?”
没得到回应,他重复了一遍,又问:“还是交给莲舟?我看莲舟道是个合适人选。无涯那样不受规束的性子,如今也是修真界叫得上名字的人物。”
银面下的视线不知看向何处,神色也不知为何,只是周身仿佛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度。
寻日若是如此,青赋便知他不愿多说,也不会多问,但今日望着院中欣荣之色,道不禁想多说几句。
“这院子让我不禁想起从前……”青赋负手于后,颇为感慨,“时间过的真快,转眼,你我在这下修界也快三百年……”
清冷的声音从银面下传出:“有话直说。”
青赋转过头看着他:“你还记得当年为何来此吗?”
萧珏未有丝毫迟疑:“自然。”
“记得就好。”
悬空桥下突然发出剧烈震动,淡淡金光如涟漪般层层荡漾开,鸟雀四散,走兽惊逃,小小受惊,抱起小白狸跑回房间。
青赋道:“这动静越来越大,看来,他们快守不住了……”
萧珏望着远处,像一座伫立的冰雕,纤尘不染,出尘脱俗。
“他们快来了吧……”
……
一干长老在人妖结界处遇袭,只有青霄幸为人所救,重伤而回。
正值昊天宗与仙门百家决战之时,乾坤阵毁,锁妖□□,人妖结界裂变,妖魔倾世而出,涌入人间。
仙门百家就是否继续对付昊天宗和抗击妖魔产生重大分歧,于雪玉之巅商谈多日无果。
……
萧珏离开苍梧峰多日未归,小小不得不照看自己,顺道还要照料榻上昏迷月余的病人。
他那点法力在重铸身躯之后更是低微的可怜,连点火都成问题。因此做饭、洗衣、扫地等琐事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小白狸寸步不离跟着他,稍有点危险便咬住他的袍子将人就地拖走。
“啊!”
小小站在板凳上刚揭开锅盖便被扑面而来的水汽灼伤,不等小白狸拖走他,一只手就已经拦腰将他抱开。
小小一只手捏着铲子,一只手拿着锅盖,怔愣了几秒后,下意识唤了声:“爹爹……”
“你叫我什么?”此刻立在跟前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瘦削的身板苍白的脸,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看起来干巴巴的,毫不合身的衣服更是让他看起来像个空荡荡的衣架。
小小回过神:“你醒了?旭哥哥。”
少年无神的眼睛里泛起疑惑:“旭哥哥?”
“道长下山了,过些日子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就跟小小待在这里,小小会照顾你。”
少年看着面前的萝卜头,拿过他手上的厨具放到旁边:“我不用你照顾。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此?”
小小花了一柱香时辰给他讲述了来龙去脉,少年无神的眼睛看不出是否有听明白,但他抓住了关键:“我叫阿旭?被你口中的道长所救,带来此地?”
小小点头。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少年醒来后,不爱说话,总是混混沌沌。小小怕他觉得孤单,就陪着他。但少年其实并不孤单,他就算一个人呆坐在某处,你也只会觉得他似乎生来独来独往,并不需要任何人陪着。
可小小怕孤单。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需要朋友、玩伴,甚至需要一个说话的人。虽然小白狸如影随形,但它仅仅只是一只小白狸。
少年比他大上许多,但比起萧珏来说,他是个绝佳的朋友。
而且,他想要亲近他,也喜欢亲近他:“旭哥哥,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少年性子很好:“你讲。”
小小立马大展身手,什么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夸父追日都给人讲了一遍,人还是没精打采。
小小看看他,不甘败北:“我再讲一个。”
他站起来,捞了捞袖口,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听好啦,话说,在这墙根底下住着两只爱吹牛的蛐蛐儿。这天晌午,它们闲着没事,又开始吹牛。”
“嘿,这大蛐蛐儿就先发话了,咳咳,”他故意压低声音,但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粗声粗气,“今儿个中午,我也就吃了两只花不棱登的大老虎,将就着打个小小的牙祭吧,小蛐蛐儿,你吃了没啊?”
“这时,小蛐蛐儿扬了扬声调说,”他立马捏住嗓子,“我就吃了两只灰不溜秋的大毛驴,也就将就着塞塞牙缝吧。”
“这大蛐蛐又说了:想我当年,在南山,爪子一抬,十棵大柳树连根拔!“
“小蛐蛐也不甘示弱:“想我当年,在北海,后腿一踢,十座大山没了影!“
“这时,旁边正午睡的芦花大公鸡突然发话了:“再吵吵信不信我让你俩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小蛐蛐儿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了,捞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嚯!我小蛐蛐儿吹牛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狂的!”
“大蛐蛐儿当时就给它抱住了:“小蛐蛐儿,别冲动啊!它可没吹牛!!!”
小小连说带比划,短腿短胳膊给人绘声绘色一通演绎,少年看着他,恍惚道:“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故事。”
小小立马来了兴致:“你也听过?这是我爹爹讲的故事,以前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给我和哥哥讲故事。他讲过好多好多故事……”
少年感叹:“你爹爹待你们真好。”
小小十分骄傲:“我爹爹待我们自然很好。”但很快他就失落起来,连话也不想多说。
少年:“怎么了?”
“我找不到爹爹了……”
少年安慰他:“找不到便找不到,找不到你也要好好长大。”
小小拉了拉他的手,眼睛里对未来充满希望:“不,我一定会找到爹爹,我答应了哥哥,一定会找到爹爹。”
少年有些动容,摸了摸他的头发:“会找到的。”
转眼又是半月,萧珏一直没有现身。
少年的状态并没有越来越好,他虽然醒了,但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差。连小小都觉察到他的异样。
小小认为他应该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闷在结界里,便带着他去找青赋,但青赋也不在。
“咚!!!”
晨省台的钟声突然响起,各峰弟子纷纷御剑赶往灵晖峰。
“最近好像发生了大事……”小小年纪虽小,但心智却聪敏,“旭哥哥,既然青赋长老不在,咱们回去吧。”
“既然都下山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可是……”
“道长不许我下山?”
小小如实道:“道长没说。”
……
灵晖大殿,百家齐聚,弟子云集。
上方流云纹玉座上,既不是青霄,也不是萧珏,而是一张陌生面孔。此人剑眉长须,一袭黑白分明的暗金纹锦袍,尽显仙风道骨、飘逸绝伦。
下方右侧太师椅上,同样装束的还有两位。其余人等都同青霄侍立殿中,萧莲舟、盛明庭、魏平澜、灵梧子等皆躬身肃穆以待。
“此番妖魔出世,乃天下生灵之大劫,家师让我师兄弟前来,是为妖魔为祸。”
此人话刚落地,凌云便带着人气势汹汹从殿外进来:“简成晦,我临渊门早奉师尊之命前来襄助衍天宗,你黎凤阁此时横插一脚,是何道理?”
旁侧太师椅有人抱剑起身:“凌云,上修界早有明文,不得插手下修界之事,你临渊门违反界令,插手宗门之争,罪不可恕。”
“界令?”凌云不屑,“黎凤阁若是遵守界令,你彭成稷平为何出现在此处?”
“我等是为妖魔之事而来,你休得血口喷人。”
“冠冕堂皇!青霄,”凌云直呼青霄之名,“我且问你,你衍天宗究竟是听我临渊门号令,还是要跟黎凤阁同流合污?”
“这……”青霄一时没了主意。他很清楚,此刻跟前这些人无论谁他们都不是对手,“此事……”
凌云忿忿道:“别忘了之前是谁助你们击退昊天宗!”
上方简成晦正色道:“上修界与下修界从无谁听谁号令一说,凌云仙君,你逾矩了。”
凌云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我临渊门从来就不怕你黎凤阁!”
简成晦神色如常:“妖魔出世,我们当合众力抗击妖魔,还望凌云仙君摒弃宗门之见,共襄大事。”
“冠冕堂皇!”凌云当即出剑,瞬间一剑化千,携雷霆之势向正上方奔涌而来。彭成稷平一步上前挡在简成晦前面,半空霎时自成屏障挡住攻击,他一握拳,灵力在半空幻化成一只巨大无比的大手,将成百上千道剑气握于手中,继而碎成齑粉。
凌云:“!”
彭成稷平:“丢人现眼!”
他毫不经意的抬手,一道威压自上而下轰然将凌云打跪在地,鲜血登时从膝盖汩汩流出来。
“彭成稷平!”
又是一道威压落下,直接将他的额头猛地磕向地面,当场昏死过去。
另外几个弟子欲上前帮忙,彭成稷平一道灵力将他们全部轰出殿外。
众人亲眼目睹,噤若寒蝉。
衍天宗一干长老都不是凌云对手,可他在此人手底下,竟无半分还手之力。众人无不忐忑。
这时,简成晦道:“青霄长老,云泽君,诸位,我等此番前来,只为妖魔一事,绝无他意,还请诸位助我等一臂之力。”
青霄道:“不知元君有何吩咐?”
“封禁妖魔刻不容缓,还望诸位暂缓个人恩怨,待封印重铸之后,我黎凤阁必有重谢。”
灵梧子上前一步道:“元君尽管吩咐,下修界能得元君驾临,实乃蓬荜生辉,我等自然为元君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青霄皱眉看了他一眼,灵梧子满脸赔笑,丝毫也不以为意。
简成晦道:“我相信青霄长老和云泽君会安排好一切。”
萧莲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