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凉的特别早,明明才到初秋,就觉得身上寒津津的。谢无涯提前给阿潇阿苑置办了棉衣棉裤,连棉帽也买好了。
沈怀亭看到他置办的衣物,笑的直打滚:“谢大哥,你这都什么配色?两个孩子的过冬衣物,这愣是七八个色,还有这颜色也太丑了,你挑了吗?找不出一件能出门的。”
谢无涯说他不会挑,让沈怀亭做主拿去换。阿潇按着不让换,沈怀亭拗不过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家伙,只好忍着笑看着两个染色桶在跟前走来走去。
谢无涯坐在院子里望着梧桐树发呆,沈怀亭从房里出来坐在他旁边。
风呼呼吹着,吹得人骨头发凉。
“看这天,快下雪了。”沈怀亭说。
谢无涯没有应他,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沈怀亭习惯他的沉默,当年他照顾他养伤那段时间,他也寡言少语。他的情绪一向简单,喜怒悲乐,一目了然。
他喜欢这种简单,不需要任何揣测试探,就能知晓对方的真实想法。这种氛围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惬意的吐出胸腔,转过头去看谢无涯。
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面孔那么年轻,却散发着衰老的气息。他有些时候觉得,他兄长有句话当真没有说错,人真是脆弱的生物。
似乎一点点风霜,一点点挫折,就足以将他们摧毁。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只适合当个玩伴。他心里如此想。
他拣起地上一片梧桐叶拿在手上把玩,缓声道:“人呢,总是免不得要受些委屈,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例外。我娘以前常说,只要自己别委屈了自己,谁也不能给你委屈受。”
他说着也慢慢躺下,将叶子放在自己眼睛上。
“若事事都放在心上,活着岂不太累?谢大哥,这一点,你可真得跟我学学,你瞧,我被兄长整日训教,从来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过……”
雪玉之巅很快就迎来了第一场大雪,从上修界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就入冬了。
饭堂今天菜色不错,弟子们聚在一起吃饭,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谢无涯一进来,弟子们的神色就变得古怪,到处开始窃窃私语。他也不在意,随意去盛了两个菜,刚要落座,附近好几张桌上的弟子唯恐避之不及,眨眼的功夫就全都走光了。
他见怪不怪,假装没瞧见,坐在位子上扒饭。他的右手明显出了问题,但他的左手却很灵活,仿佛用了许多年。
不太和谐的声音从不远处钻进耳朵里。
“听说就是他在上修界偷盗宝物,被宗主废了右手?”
“真丢脸,听说他之前还执掌过刑律堂……”
“偷盗不是应该逐出宗门,他怎么还在宗里?”
“那谁知道?估计宗主是让我们引以为戒……”
梅雁冰进来就听见这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又在胡说什么?都是谁传的这些?”
弟子们噤若寒蝉,个个不敢言语。
“背后语人是非,回去每人抄两遍宗规。”
他还想再说两句,谢无涯招呼他过来,他只好走到他对面坐下:“师弟,这些弟子整日不练功,只知道背后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
谢无涯笑他:“是你大惊小怪,进饭堂就训人,没看出来你这温文尔雅的性子还有这一面。”
梅雁冰却笑不出来:“我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笑之处。无论如何,我始终都相信师弟,师尊也是如此。”
谢无涯继续扒饭。
梅雁冰情不自禁看向他的手,问不出口,又扯了个别的话题:“师尊同神剑阁谈好的事情仍旧没变,下修界各宗门都会接受由神剑阁指派一名执剑长老,现下衍天宗已经安顿好了,而且,以后每过五年,他们都会在下修界进行一次选拔。”
谢无涯道:“好事。”
“上修界与下修界的结界也撤了……”
“恭喜。”
“师弟,你的伤……”没忍住,他还是问出口。
“没事。”
听他如此说,梅雁冰一下就绷不住了:“我还没问,你就说没事,我听说被金枝鞭所伤,永远都好不了了……”
谢无涯当场回了一句:“那你还问?”
梅雁冰便不问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他那日在场,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
原来金枝鞭的威力那样惊人,原来这世上是会有鞭子能瞬间拉开人的血肉,原来……他敬重的师尊也有雷霆万钧的时候……
他想,那一刻不仅他觉得那个师尊陌生,他师弟一定也有同感吧。
“师……”
勉强组织好语言,刚想开口,就有弟子过来:“谢师兄,宗主让你即刻去一趟灵晖殿。”
谢无涯几口扒完饭,抹了嘴,将碗筷收拾好,就跟人去了。
在门口遇到周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底最后什么也没说。
谢无涯走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睛果真出了问题,他现在越发觉得萧莲舟的神色清冷。
往常还能瞧见外面那一层温煦,如今就只剩里面那层寒光了。
陆铭在,灵梧子也在。自从上修界回来,他便来得勤,隔三差五往衍天宗来。只是他对谢无涯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这次更是明显。
从前他还上心,后来似乎觉得也没有上心的必要了。
“师尊。”他弯身行礼。
萧莲舟没让他起身,只是冷淡的看着他。除了冷淡,他想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他此时的眼光,甚至,他觉得如果可能,这一刻他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转变,早在上修界他就意识到正在发生这种转变,只是他觉得他能扭转……
萧莲舟道:“金首座说,来时遇见你的几位故友,便做主带上了山,你可要见见?”
“故友?”
他哪里有什么故友?
灵梧子道:“见见就知道了,他们可念你念的紧。带进来。”
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陆陆续续闯进他的眼帘,那些人见着他,原本无神的眼睛变得晶亮,兴奋的冲他跑过来,如同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谢无涯却觉得遍体生寒,声音半天才撞在耳膜上。
“凤三!”
“凤三!你终于来了!我就说我们三儿有出息!”
“瞧瞧这大殿,金碧辉煌,值不少钱呢,这下我们可有依靠了!看谁还敢欺负我们!花姐,花姐,你说话啊!”
“……”
“三儿,你说话啊?不认识了?我是莺歌啊,三年多以前,你还跟一位爷来过春风楼,你不记得了?那位爷出手可真是够阔绰,光是随手赏的,可就够我吃喝一年了。三儿,你跟那位爷还好吧?莺歌我是过来人,我跟你说,可得把那位爷伺候舒坦了,保准你这辈子享用不尽……”
谢无涯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人的嘴巴开合个不停,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灵梧子似乎在说什么,陆铭似乎也说了什么,但他听不见,脑袋里像是打翻了面袋子,一团浆糊。
他只听见萧莲舟对他说:“既然是你的旧识,你自己安置吧。”
从灵晖殿出来,谢无涯觉得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头晕,恶心,可人却怎么也倒不下去。
莺歌叽叽喳喳个不停,出了大殿,其他人也胆大起来,遇到路过的弟子还要上前撩拨。
走了一段,见他还远远落在后面,莺歌过来问他:“三儿,咱们这是去哪?”
“精舍。”
“精舍?我们还没住过精舍,那我得多住两日。”
谢无涯道:“明日我送你们下山。”
一听这话,莺歌立马不乐意了:“明儿就下山?我这还没歇过劲呢,走不了。起码得休息三天。再说,那我们那地方被占了,下山就得流落街头,你看看我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下山就是死路一条,比不得三儿你命好,傍上这么个吃喝不愁的宗门,还不得让我们也享受享受……”
谢无涯觉得头疼的厉害,拿拳头使劲砸了砸太阳穴。
莺歌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你不会嫌弃我们吧?我看那金首座和萧宗主都挺好,怎么到你这就这么不乐意?虽然你现在发达了,那之前还不跟我们睡一个被窝?谁比谁高贵?”
谢无涯头疼欲裂:“周玄!周玄!”
周玄赶紧跑过来,谢无涯抓着他的手交待道:“帮我把他们送去精舍安置。”
“……好。”
……
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照花堂,一头栽在床上,陷入沉睡……
不到三天,宗里处处流传着关于春风楼头牌凤三的传说。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已经无从分辨。
第四天,他们被梅雁冰强行送下山,不过凤三的传说却并没有随他们的离去而消失。
……
谢无涯觉得自己好像病了,是那种身体上的疾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因为他时常感觉自己的魂魄即将离体,有什么在牵引着他挣开他这具肉身,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不让他离开。
而他自己,也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该随风而逝,还是就此驻足。因此,他的魂魄总是飘飘荡荡,无所依归。
……
修真界的消息总是传的很快,不久,有关他的传闻就传遍了各大宗门。众人都以为他在衍天宗这样的清贵仙门再无容身之地,但萧莲舟却并没将他这样的修士逐出去。
他依然住在照花堂,可以任意出入任何地方。只是任何地方似乎都不太欢迎他。
就连在饭堂,他坐过的位置,都会被弟子拿毛巾擦上两三遍,用过的碗筷也会被直接丢出去。初始弟子们还背着他,后面也就不背人了。
……
连下了好几场大雪,照花堂内外白茫茫一片。
谢无涯不怎么出去,只偶尔会下山一趟。他从山下回来,精神总是会好些,但回来后,很快又恢复了萎靡不振、重病缠身的样子。
周玄来传信,说是萧莲舟让他去香雪堂等他,灵晖殿的事情结束后他就过来。
他有些日子没见过萧莲舟了,似乎莺歌他们来过后就没见过。他也没去过灵晖殿,仅仅只是觉得,他实在配不上那地方。
周玄传过话后,他备了些糕点水果就出门了。在院子里折了一大束开得最好的红梅,插到堂中牌位跟前的瓷瓶中。似是觉得不美观,便又仔细整理了一番。
这地方,他跟萧莲舟每年都来。
每次来,他都由衷觉得高兴。
尽管此处只有一个灵位,他也觉得这里有一种家的温暖。而他,连一个让他觉得温情的灵位也没有。当然,他又觉得,最好不要有。
萧莲舟推门进来,风夹着雪将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谢无涯惊醒。他披着一件雪色大氅,整个人从头到脚如同冰雕玉砌,纤尘不染。
谢无涯过来阖上门,替他解开大氅,抖了雪,整整齐齐挂在旁边。而后燃了柱香递给他。萧莲舟接过,在灵位前默了许久才敬上。
两人在灵位跟前足足站了半个时辰,萧莲舟看到旁边的红梅,随口赞了一句:“红梅开的很好,有心了。”
谢无涯看着满瓶灰白,微微一笑:“随手折的。”
萧莲舟转头看着他,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清瘦成这样:“伤可好些?”
“好多了。”
“你该顾惜自己的身子,若是病了,就让医修来瞧瞧,别总是自己草草了事。俗话说医不自医。”
谢无涯道:“没病,吃饭睡觉都很好。”
萧莲舟道:“那就是心病。你心里还在怨我。”
谢无涯轻声道:“没怨……”
萧莲舟伸手替他将领口整理好:“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一丁点委屈都受不得?这么多年,性子还那么火爆,明知那种场合,只要认了,什么事也没有,却非得闹出那么大动静……”
谢无涯道:“不能认。”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还要犟?”
“你也觉得,是我所为?”
萧莲舟看了他一眼:“重要吗?去上修界难道是为了争谁是谁非?”
谢无涯问他:“是非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谢无涯有些头晕,他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