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它的语气又变得苦口婆心:“大侄子,修行一途,功在不舍;日有所进,月有所长,才能终有所成。我这邪魔都时时刻刻记着功不唐捐,天道酬勤,你可不能懈怠啊。你若是懈怠,我就把你们都做成天灯给点了,桀桀桀桀桀……”
众人听的浑身汗毛直竖。
“不过大侄子,你可千万不要学他,”黑气示意他看向萧珏所在的方向,萧莲舟微微抬眼,萧珏在法阵中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啊,脑壳坏掉了啊,这脑子里啊只有杀邪祟、诛邪魔,你说,这邪祟邪魔总有一天杀完了吧,杀完了你干什么呢?你爹还知道抽空传宗接代,他这辈子是打算跟我过了啊!我被他看的死死的!他是寸步不离啊!大侄子,我心里苦啊!这么多年的苦,我不知道跟谁说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见见你们啊,亲人啊,你们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们了!”
前一秒这声音还如泣如诉,直叫人差点信了它的肝肠寸断。后一秒,这声音便笑的尖利如钢针,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霎时,它卷起一阵飓风乍然冲向半空,横冲直撞,疯癫如魔。
声音时而雄浑如铜钟,时而温柔婉转如娇娘。时而沧桑干涩似枯木,时而低沉温柔如玉郎。
“桀桀桀桀桀………我出来了!桀桀桀桀桀……我终于出来了……桀桀桀桀桀……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桀桀桀桀桀……”
所过之处,雪域之巅的山头被接连削平,巨响震天,烟尘四起。
众人这才意识到面临的危险,惶惶难安,惊惧如架油锅,有人直接瘫软在地,有人需得搀扶方能站立,少数行动自如的,也是面如死灰,如赴黄泉。
“萧珏!!!萧珏!!!我出来啦!!我出来啦!!!你看呐!!!你快看呐!!!我出来啦!!!我让你阴魂不散!桀桀桀桀桀……”
一道黑火落在远处的竹苑,瞬间大火漫天。
“我让你寸步不离!桀桀桀桀桀……”
一声炸响,一道无形之力将苍梧峰直接打穿。
众人双目圆睁,惊骇难言。
“我让你凶!让你厉害!让你跟我作对!桀桀桀桀桀……”
片刻,雷鸣般的暴击后,苍梧峰千疮百孔。透过狰狞的窟窿,能直接望见对面的浮云青峰。
“呼———”
黑气长舒一口气,露出会心的笑声,继而彬彬有礼道:“诸位,方才一时忘形,还请见谅。时辰不早了,我还赶时间,这就送诸位下、地、狱。”
众人已浑身汗湿,此刻,连唇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
黑气遽然膨胀,合二为一,冲入深渊底下。
下一秒,地动山摇,青峰寸裂,地面乍然裂开数米长的裂缝,而后骤然延展至数丈。
紧接着,裂缝中喷出数米高的黑焰,有修士稍不留神,为之灼伤,眨眼便被焚为灰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时,哀嚎惨叫连连,宛若人间炼狱。
适时,一骇人庞然大物从地底钻出来,与半空的金猊兽虚影合为一体,巨兽周身遍布狰狞墨金疤痕,宛若烙印,短则五六寸,长则数尺,密密麻麻,如久旱苗田皴裂,见之可怖,令人作呕。
“布阵!快布阵!!杀了它!杀了它!!!”
众仙首慌乱无措,门下弟子也惊惧畏缩,勉强聚起阵法,却先在气势上输的彻底。
萧莲舟就要令弟子抗衡,单云阁道:“撤吧,这可是金猊兽,其所吐黑火沾之即焚,没必要与它正面冲突,做无畏的牺牲。”
正在犹豫间,混乱中响起一个极为振奋的声音:“玉华宗弟子听令!”
“弟子在!!!”
“布阵!”
玉华宗弟子迅速聚起大阵,宗主魏长华持剑亲自压阵。
随后,黎凤阁、仙音宗、临渊门等宗门也聚起大阵。
萧莲舟化出金枝鞭,凌空一抽,一跃踏剑浮空,与金猊凶兽对峙。
“众仙门听令!随我迎战邪魔!”
众人异口同声道:“谨遵盟主令,杀!杀!杀!”
金猊兽发出狂暴的怒吼,黑火如江河倾泻,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淹没所有……
烈焰,鲜血,刀剑……
哀嚎,惨叫,拼杀……
众人在黑火中杀的天昏地暗,即是在自我的欲念中沉沦挣扎……
重矅立在原地,看着面前葱郁幽静的青峰,缭绕的浮云绕在山巅,仙鹤振翅,鸟雀成群。
一众修士定在原地,面目或喜或悲,或惧怕或坦然,陷于心魔,无法自拔。
他从他们当中穿行而过,缓步登上悬空桥。
萧珏浮在阵法中,黑气钻进他体内,贪婪的吸食他的灵力和生机。他遍体鳞伤,鲜血顺着他的手滑到剑上,而后滴落在下方的金色大阵上,以精血中仅有的那点灵气一点一点修补金光大阵破损的地方。
重矅望着桥下,手指微抬,金光大阵的阵眼瞬间显露,古老又神秘的符文浮在四周,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开始运转。
他心念一动,眼中流光微显,眉心神印赫然绽出,面容恢复,红痣赤红如血,金瞳凤眸,法相庄严。
浊气荡开,清气俯于足下。
阵眼似乎有所感应,符文乍停,倏尔打开。
无数道黑气喷薄而出,如游蛇窜向远处的一众修士。
浩瀚神力猛然荡开,流云停滞,清风叩首。所过之处,黑气避无可避,化作苍穹一抹虚无。
金光大阵消散,悬空桥下灵气弥漫,流云汇聚,从深渊底下将一头奄奄一息的金猊兽送到重矅跟前。
它的血肉已被吃空,腹腔底下是森森白骨,墨金色的皮毛松松垮垮罩在千疮百孔的躯壳之上。
重矅看着它,它亦艰难睁开双眼,撑着一口气,似乎在等什么。
半晌,重矅问:“要见它吗?”
金猊兽微微睁大眼睛,死寂的眼底迸发出此生最大程度的惊愕。
“它一直在你跟前。”
金猊兽怔愣了一瞬,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泪如雨下。
重矅欲抚顶留它精魂,金猊兽阖眼拒绝,自碎魂魄,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重矅望向远处,看着风行至峰峦起伏的尽头,隐入云间……
他缓缓转身,迎上一道几欲消散的目光。
他看着对方。看着他微弱视线里复杂莫名的情绪变化无穷,看着他双脚稳稳落地,看着他清瘦无力的手握紧掌中血迹斑斑的长剑,看着他身后鲜血长流、仍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白云避退,清风不扰。
萧珏停在三步开外,勉强直起身子望着他。
记忆里那张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但仅凭轮廓已经足以让他认出他。
“你终于来了……”
绝望,沉寂,宛若死灰。
重矅注视着他,一如当年:“庭樾,百年之约,到此为止。作为回报,我送你一份礼物。”
继而,金色敕令于他掌中出,浮于萧珏眼前,只见上面写道:
元庭樾,镇邪百年,心志不改,持身守正,护佑四方,特擢为神,待凡尘缘尽,即登神位。
敕令消散,萧珏望着他,并无多大反应。
重矅欲替他治伤,谁知,他松开手中长剑,陡然砸跪在地,伏地三叩,以额抢地:“我想……同神君交换旁的。”
沉默良久,重矅才道:“交换何物?”
萧珏慢慢直起身子,万千希冀汇聚于此:“我想,换一个人,重回世间。”
他伏地再拜:“望神君成全。”
沉默。
片刻后,重矅道:“生老病死,自有法则,任何人不得干涉。恕我无能为力。”
萧珏伏在地上,气若游丝:“既然如此,我愿以命换命。”
重矅看着他:“为神第一要义,不以个人好恶行事。望你切记。”
“神君,”萧珏以额头抵在地上,一字一顿问他:“当年你救我一命,我答应替你守百年封印。你说过,你最迟百年便能归来,归来之后许我一个心愿。但你一去三百余年,音讯全无,如今神君归来,我只希望神君信守承诺,全我心愿,神君为何食言?”
重矅道:“除扰乱天地秩序之事,任何事,我都可以全你。”
“萧珏别无所求,惟此一件。”
重矅道:“不合规矩,恕我不能应。”
“神君……”萧珏痛心疾首,气力尽失,却也只能妥协退让,“神君若觉为难,便让我见他一面,萧珏此生无憾。”
重矅道:“不合规矩。”
萧珏竭力恳求:“我只远远看他一眼,知他今世喜乐安泰,便足矣,还请神君成全。”
重矅道:“不合规矩。”
萧珏再拜,已是头破血流:“若如此还不合规矩,拜请神君替我走一遭,将他今世之情状告诉我,我知他安稳平顺,便也知足。”
“不合规矩。”
“……”
萧珏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终于又才有了些微动静,他口中不停呢喃,眼中血泪齐下,“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神君你告诉我,什么合规矩?”
“此事绝无可能,不必再提。”
“绝无可能……”萧珏眼中泣血,鲜血染红他的瞳孔,遮住他的视线,他摸索着抓住自己的剑,爬起来,扬起一片狼藉的脸,“绝无可能……”
重矅看向别处,口里道:“你可求的事有很多,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
“我可求的有很多?”萧珏脚下虚浮,他问此话时,语气带点孩子的天真稚气,“我可求的有很多吗?”他突然笑着问他。
重矅莫名看过来,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很多。”
萧珏走近两步,望着他问:“那神君告诉我,我还可以求什么?”
重矅道:“幼时未得之物,少时未成之事,年幼之欢,年长之憾。都可。”
萧珏顶着被血染的一塌糊涂的银面望着他,如稚子般双手合十,虔诚又恳切的乞求道:“神君,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曾得到过,也未做成过任何事,我欢喜的时候极少,但我遗憾的事情却多,我也时常想有机会弥补一二,可当这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时,这些都变得无足轻重。神君……”萧珏语气陡转,哀嚎堵在喉咙里,像濒死的野兽,“我只要他,你全我此愿,我这一生的苦难与遗憾,尽都可以弥补了……”
重矅语平如旧:“你既修行多年,便不该生此执念。”
“执念……”
“生死横断,你有你的前程,他有他的来世,永生不复见。”
“永生……不复见……”
萧珏喃喃重复了一遍,两眼血流如注。他捏紧灵剑,瞬间灌满灵力,剑身灵光充盈,剑锋凛然。
重矅抬手化了他剑上的杀意,不经意间渡了一丝神力于他,霎时如春风化雨,整个人复原一新,洁净到底。
重矅将他的剑回鞘,萧珏却只是神色呆滞的垂着头,毫无动静。
他本欲离去,见他形神殆尽,又道:“在你眼中,你所求只是小事,但人心欲壑难填,今日你只求知他境况,明日便望着遥相一见,后日就会想着重逢之喜,而后又会期待再续前缘……”
“庭樾,这世上有无尽的遗憾,从生到死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每个人都会面临许多选择,留下什么,放弃什么,一切都是他从心所愿的抉择。即使你回到过去,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变。因为你是你,所以这便是你唯一的结果。”
“……”萧珏眼底动了动。
重矅看向远处,清风拂动他的衣袍和发丝。萧珏微微抬眼,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良久,他收回视线,手指微勾,便从萧珏怀中勾出一串银铃:“这是当日我留给你防身之用,今日你我百年之约终结,此物……”
重矅就要销毁,萧珏忽然开口拦住他:“此物能否留给我?”
重矅道:“你以后应该也用不上了。”
萧珏道:“我想留着……”
重矅沉默片刻,散了清心铃上的神力,还给他。萧珏看着掌中的银铃,久久才放回怀中。
重矅移开视线,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