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的事很快就落定,婚事定在年底。人逢喜事精神爽,采和忙的不亦乐乎,家里其他人也都喜笑眉开。
大家一致决定加筑两间新房。为着年底的亲事,采和父亲专门又辟了两块园子,采和娘亲日日踩着织机吱呀呀的转,采和也跟着两个兄长帮忙挖药材。
重曜坐在廊下,看他们忙忙碌碌,吵吵闹闹,一家人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似乎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午后,采和从外面冲进来,将一兜子青红不一的野果倒进水槽里,挽着袖口仔细清理干净,拣了一碟透红的送到重曜房里。
见重曜在桌边写东西,采和凑过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笔头。
“恩公,你这是在做什么?”
重曜说:“这是给你二哥治病的药方。你让你大哥按这方子抓两副药回来。”
采和认真的点点头,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这才接过重曜递过来的方子。走到门口,他又转头道:“恩公,今天这果子可甜啦。”
这药并不能让采晨痊愈,只是先替他培元固本,把身子养起来。尽管重曜的方子里已经尽可能用一些山里能找到的药材替代,但有几味药仍旧要价不菲,何况,这药要一直吃着,自然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采和又想偷摸进山去挖宝贝换钱,被他娘亲抓住罚他一天不许吃饭,饿得晚上嗷嗷直哭,还是变回原形从房间里打了个洞跑到重曜房里,连啃了一碟果子才缓过来。
看他这副狼狈模样,重曜说:“你娘也是为你好,那山里指不定有什么猛兽,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作为一只兔妖,他唯一的攻击力大概就在牙口上。可惜,这点攻击力除了啃点萝卜野果,也没别的用处。
采和捧着果子一脸认真的说道:“可是我想赚钱给二哥治病,我从来都没见他开心过,以前我还看见他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恩公,”采和突然抓住他的手,“你是第一个说能治好他的大夫,请你一定要让二哥好起来,我……我会感谢你的。”
重曜看了一眼他面前小山似的果核,打趣道:“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采和一本正经道:“我努力赚钱,以后我赚的钱都给你。”
“靠给人啃果皮吗?”
采和眼睛一亮:“啃果皮也能赚钱?”
重曜戳碎他的发财梦:“不能。”
采和立马提出第二条发财致富路:“我可以种萝卜啊,我听我爹说,我的曾曾祖父就是靠种萝卜成为我们家族最富有的人,他还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萝卜大王。他种的萝卜又甜又脆还多汁,几乎家喻户晓。”采和边说边吞了口口水,“我要是也种出这样的萝卜,肯定能赚钱。”
重曜笑,“以你这小身板,半年也种不出一亩地。”
“我现在力气小,可等我再长大些,我就会变得跟我大哥一样强壮,到时候,我就会变得很能种萝卜。”
重曜笑而不语,起身收拾了他面前那堆果核,顺手又拿了一碟果子放在他手边。
采和很认真的问他:“恩公,你觉得怎么样?”
重曜问他:“等你变得跟你大哥一样强壮的时候,为什么不进山挖药材呢?”
采和愣了一下:“对哦。那时候我可以挖药材,药材可比萝卜值钱。那我还是不要种萝卜了。恩公,我已经认识好多好多药材,像是黄芪、当归、甘草、茯苓、人参……”
采和兴致勃勃的数着指头,像个同玩伴分享玩具的小孩,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珍藏都掏出来炫耀显摆。
“恩公,我知道怎么分辨呢,譬如黄芪,直如箭干,皮色褐润,肉白心黄,折柔软如绵,嚼甘甜近蜜……药性我也记下来啦,黄芪甘温纯阳,其用有五:补诸虚不足一也,益元气二也,壮脾胃三也,去肌热四也,排脓止痛,活血生血,内托阴疽为疮家圣药五也……”
采和滔滔不绝,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本身温和软糯,也许是因为今夜格外清爽怡人,又或者是因为面前这盏小小的烛火让重曜觉得温暖明亮,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并不觉得厌烦,相反,他隐隐希望他就这样在他耳边念叨着念叨着……
“恩公,你困了?”
不知不觉,重曜支着额头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稍微清醒了几分,问他:“要回去吗?”
采和正在兴头上,压根不想回去:“恩公,今晚我能跟你挤挤吗?我还有别的赚钱路子,你听我跟你说嘛。”
重曜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条被子,将床铺隔开,采和麻利的蹬了鞋子,跳到床上,在里侧睡下,重曜和衣躺在外侧,拉过被子将两人盖好。
采和等了片刻,问道:“恩公,不熄灯吗?”
两秒之后,烛火被一枚气珠击灭。
采和说:“恩公,我还是头一回跟别人一起睡觉呢。大哥和二哥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睡,他们老说我睡觉不规矩,我哪里不规矩了?……刚刚我说到哪了?哦对,赚钱。恩公,我还有一条赚钱的路子,我可以去城里做工赚钱啊。前几天我去昭南城,很多店铺都招工呢,我可以做伙计,但是伙计好像要会算账。诶,我可以去药铺当伙计,一月二钱银子,那么一年就是二两四钱银子,两年就是……就是多少来着?看来我得先学学算账……”
声音在耳畔似有若无,重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句话彻底陷入沉睡。但一夜安稳,直至天明。
那夜之后,采和每天晚上都从打通的地洞钻过来,他甚至连飞飞一同带了过来。不是聊赚钱大计,就是聊他白日的见闻。他似乎是个天生的叙述者,无论多么平淡的事情,从他口中讲出来,都变得格外有趣。
“……那只黑熊精实在太可恶了,他竟敢说我二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二哥可是我们家族公认的美男子,上一个获此殊荣的还是我的曾爷爷。丑陋的黑熊精压根不知道我们家族的评选有多严苛,我二哥不仅有俊美的皮囊,他还有灵敏的嗅觉,他能闻到十里以外的鲜美青草,要是黑熊精再冒犯我二哥,我不介意用我身上最坚硬的部位攻击他……”
大半个月后,采晨体内药效并不明显。重曜意识到,这些寻常药材见效太慢,要在短时间强化他的魂魄之力,为他固本强基,最好是能达到脱胎换骨的效果,必须得下血本。
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重曜先是跟着采平等人进山了一趟,挖到了一些品质较好的药材。接着,便随他们前往昭南城出售,然后再用售卖的钱去买需要的药材。
他们进城这天,恰好赶上城中的万妖节,传说这是妖界先祖的诞辰,妖界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祭典。祭典是从傍晚开始,但白日已经十分热闹。采和从没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磨着采平一直候到日落。
当第一朵焰火升空之后,整座昭南城如同鼎沸的水。
声势浩大的祭典队伍经行城中的主干道,在万妖见证之下,行至祭台祭拜。
整座城池点燃了无数火把,几乎映红半边天空。
在这样的热闹喧嚣之下,蕴藏的是妖界中人旺盛的精力和生命力。这样的氛围很容易感染身处其中的人。祭典队伍里有一支腰鼓队,两根鼓棒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鼓点高亢密集,和着前面的重鼓,前音震动山河,尾音余韵绵长。
采和一眼就看上了腰鼓,拽着采平跑了半条街才买到一只,当即就挂在腰上,抡着鼓棒毫无章法的敲,毫无韵律节奏可言,但他敲的很开心。
重曜看时辰不早,便借故将采平支使开,带着采和去了桃花阁,买了几味药材。
采和一直在摆弄他的腰鼓,压根没注意这边的动静。重曜收好药材,又带着他离开桃花阁。
*
大街上人潮汹涌,妖界庆典,难免奇装异服。
因此,任何装束在其中都显得平常。
“主子,此番各大仙门派去衍天宗参加讨伐大会的弟子如今已经尽数囚禁在废弃的锁妖塔中,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人群里,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一前一后。
前面那人一袭玄色宽袖锦袍,戴一张兽纹银面,及腰银发披散,未束未系,只额间戴一条嵌玉珠的黛紫抹额。
随从亦步亦趋,颇为恭谨。
“我只负责抓人,至于接下来盛明朗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情。我让你查的另一件事,有消息了吗?”
随从说:“云泽仙君自一年前受命下界,追踪幽冥,辗转各地,行踪不定。属下刚刚查到,目前他也在妖界。”
“把消息传给盛明朗。”
“属下明白。另外还有一件事,属下查到林大公子此番离开青渠城,是为了寻他两个义子,当日与无欢门实属偶遇。主子让属下放他离开之后,他便一路南下,按脚程算,应该早已在城中。”
前面那人道:“年纪轻轻,学别人收什么义子,尽学些没用的东西。”
“主子,那沈长宁如今逃到妖界,咱们现在要把他找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逃?他能逃到哪?他若是够聪明,就应该知道,落在我手上还能活命,落在萧莲舟和单云阁手上,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采和精力旺盛,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凑上去看个清楚明白。
他这个年纪,又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好的他学,不好的也一样没落。
“嚯~你这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黑心肝丧良心天打五雷轰你十八辈祖宗的货!”
重曜扶额,以他活学活用的程度,他很怀疑今天晚上他们能不能平安离开这里。
“人家只是开价高了些,没必要骂这么狠。”
“可是这句话很有气势啊。我一说完,老板都愣住了。”
“……以后别说了。”
“那好吧。恩公让我不说,那我就不说了。哇!好漂亮的耳朵!”
采和转头被摊子上一对兔耳朵吸引的走不动路,一双眼睛都快掉在那对耳朵上。
重曜无法理解这种对同类器官的喜爱,低声问他:“你不也是兔子吗?”
“是啊,可这是长耳兔的耳朵,好可爱,我好喜欢。恩公,我想要。”采和双手合十,那模样又可怜又好笑,“买吧,求求你了。”
重曜不解:“可是你买它做什么呢?”
采和振振有词:“好看呐。拥有这样一对耳朵,我都不敢想象我会有多漂亮,我戴上给你看看。”
“……”
采和麻利的戴上两只耳朵,两只格格不入的长耳忽而立起,忽而耷拉下来,他玩的不亦乐乎。
“好看吗?”采和一脸期待的问他。
“……”重曜试图理解这种跨越物种的审美,嗯……好吧,他理解不了。
见人无动于衷,采和忽然想起在一个胭脂铺子前见到的情形,那人是怎么说来着?
“谢~郎~”采和手忙脚乱的学人往胸前蹭,旁人做来是风情万种,他活似是在找木桩蹭痒痒,“只要你给我买了这对耳朵,今儿我什么都依你。谢郎……”
像是触发某个关键字的警铃,人群中的玄色身影陡然停住,视线循声锁定声源,最后猛然聚焦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
“谢郎……”采和蹭了半天,蹭的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最后还是选择抓着人胳膊一个劲儿晃,像在家中同自家兄长撒娇,“谢郎,给我买嘛……”
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心照不宣的视线,重曜无奈掏钱给他买下那对兔耳朵。采和欢喜的一蹦三尺高,接着一脸认真的问他:“谢郎,今晚我可以戴着这对耳朵跟你睡觉吗?”
重曜看出他对这对耳朵的狂热喜欢,对让他放弃这个决定不抱任何希望:“随你吧。”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戴着这对耳朵跟你睡觉。”
“……”
采和一边敲着腰鼓,一边蹦蹦跳跳、摇头晃脑的往前走,仿佛他得到的不仅是一对兔耳朵,而是一份额外的快乐。
重曜望着他,这一刻,他也感受到了他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