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沈家老六。

沈诀对这个人并不陌生。

前世记忆回笼，他记得此人最为纸醉金迷，打着风流纨绔之名没少收敛金银，他潇洒不羁的做派下掩盖着自己的狼子野心。

“殿下就这么急吗？”明月皎敛起笑颜，恶名昭彰的缘故，她不笑时的神情总会让人感到隐隐的压迫感。

沈聿喉头一动。

“莫非是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叨扰了大人的兴致。”沈聿看似询问，可眼中带着别样情愫，听他这般说话，竟让沈诀生出几分别扭，他从榻上坐起来，腰间被明月皎掐的地方隐隐泛着痛。

可他并没有伸手出去。

“咱家看大人可并不是这样想的，如若觉得叨扰，怎会这般没有规矩。”明月皎的目光在沈聿和步惊澜身上徘徊，她目光不善，步惊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按理来说，明月皎虽是东厂的督主，但沈聿到底是当今圣上的六皇子，这话多少有些僭越，可偏偏在场四人中，未曾有一人察觉到不对。

“确是本王失了规矩，听大人这番话，本王心里过意不去，不若……”

“不必。”明月皎看出沈聿的意图，她抬手拒绝了，“殿下，”她看向沈聿的眸子里是明晃晃的威胁，“殿下若再不带走你旁边这位吓傻的步公子，咱家就不确定……”

“要怎么招待二位了。”

室内有一瞬间的静默，恰逢沈诀的声音从榻上传来：“明大人。”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沈聿眸子动了动，然后笑着开口：“那本王下次再向皇兄和大人赔礼。”

他说罢便向帐外走去，步惊澜赶忙跟上。

明月皎站在那里没动。

“明大人。”沈诀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有所察觉般转过身去。

她拉开帷幔，却见沈诀衣衫依旧凌乱，不知怎的，明月皎忽而觉得周遭空气有些热，她微微别过眼去，“殿下还是先……”

沈诀抬手，掰过明月皎的脸直视他，说出的话也让明月皎觉得莫名其妙：“你觉得沈聿如何？”

很奇怪。

明月皎觉得沈诀望向她的眼神很奇怪。

难过，痛苦和嫉妒交织在一起，编纂了他现在的神情。

“为什么这么问？”她放缓了声音，连带着呼吸都慢了许多。

为什么这么问？

沈诀那修长的手向明月皎伸去。

明月皎没有动，可下一秒，她被沈诀狠狠的向外推去。

明月皎没有对沈诀设防，在被推开的那一瞬，她眼中一闪而过了错愕的神情。

“是本王多嘴了，烦请大人就当没听见。”

光线太差，被推开的她看不清沈诀的神情，只能从他短短一句话中品出他的别扭。

明月皎定定看了他两眼。

不知是不是身上湿了又干的衣服让她不适，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转身便离开了，就像她来时亦没有理由，她没有理由的走了。

棋局仍旧在继续，时间来到秋猎的最后一天下午，此刻已然日薄西山，可皇帝又一次迟迟未归。

因着上次的缘故，众人等待多等了些许时辰，可直到那一轮炽热落日因着下降而褪去光芒，只将周围的云彩染成绚丽的橙粉色，而远处的山峦陷入淡淡的蓝中，飞鸟渐远，才有人反应过来要派人去找皇帝。

沈诀到孟弦野面前时，却发现沈聿已然在同孟弦野攀谈，听他们的意思是，这次未归的人不仅有皇帝和明月皎，还有步惊澜。

“本王知道怎么找到明大人和父皇。”

孟弦野和沈聿的目光同时落在沈诀身上。

沈聿看向沈诀的目光远不如先前柔和，反倒是孟弦野看向沈诀的目光中带了些许信任。

“不知三殿下有何方法知晓陛下和明大人的位置？”

沈诀咬了咬唇，目光从沈聿身上扫过：“本王曾赠予明大人一香囊，香料味道特殊，可以助本王分辨方向。”

明月皎身上确实带着一个香囊，不过那香囊并非沈诀所赠，而是在明月皎那晚跌入他浴桶中他刻意换掉的。

“皇兄不若告知我们如何识香，毕竟皇兄腿脚不便，还是不宜去寻人了。”沈聿接了沈诀的话。

沈诀从轮椅上起身，他强撑着剧痛，表现的近乎同常人无异一般。

孟弦野微微扬了扬眉，他打断了准备开口的沈聿。

“既然如此，不若三殿下同我们一同前去寻找，也可快一些。”

沈聿似乎还想说什么，孟弦野却将目光转向他：“六殿下，长公主那边，还需您去照顾一二。”

沈诀不知孟弦野看向沈聿的是怎样的眼神，只见沈聿竟然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微微点头，居然答应了。

随从给沈诀牵来一匹马，他上马时缓慢的动作孟弦野尽数收入眼中。

孟弦野留了些士兵看守帐篷，然后又安排人手去树林寻人，他则跟着沈诀追寻香囊留下的气味。

孟弦野看沈诀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来，他将盖子微微推开，一只漂亮的蝴蝶飞了出来。

他读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书籍典故，却认不出眼前蝴蝶的种类。

“殿下喜欢明大人。”他忽然便说了这一一句话出来，就好似朋友间的闲聊一般，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可沈诀的动作并没有任何迟疑或停顿，他也淡淡的回了孟弦野一句。

“本王喜欢女子。”

孟弦野牵缰绳的手一顿，他没有回沈诀的话，只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鹰鸣声，两人抬头望去，却并没有见到鹰的影子，可沈诀的马却突然受惊，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它的身躯随之剧烈抖动，受惊的马好似一道失控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暴跳起来。

沈诀脸色煞白，双手死死地揪住缰绳，试图稳住身形。他的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身体前倾，孟弦野想要帮忙，可发狂的马突然向前冲去，孟弦野的声音被风声淹没。

马猛地一个后仰，将趴在它背上的沈诀高高抛起。他想要抓住点什么来保持平衡，但一切都是徒劳。

“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土。

沈诀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满是惊恐和痛楚，可看着失控的马狂奔而去后，他痛苦的神情早已不见，唇角甚至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缓缓起身，然后顺着蝴蝶消失的方向向前走去。

可没走两步，沈诀再次跌倒在地。

他有些失神的看着自己的腿，神情有些懊恼。

应当早两天恢复的。

可他现在必须要去找明月皎。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忽略每走一步腿上传来的剧痛，往水流的下游走去。

孟弦野追上发狂的马，却不见沈诀的身影。

他顿觉头疼，不知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的答应和沈诀同行。

前面便是断崖，孟弦野下了马，快步走到悬崖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渊，陡峭的崖壁如刀削斧劈一般，笔直地插入云雾之中，让人望而生畏。

孟弦野往后退了几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沈诀不能在这底下吧。

沈诀就在悬崖底下。

准确来说，悬崖底下不仅有沈诀，还有受了重伤的明月皎和被明月皎杀死的步惊澜。

看见沈诀的那一瞬间，明月皎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别过来。”

再看到沈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她甚至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

于是明月皎拔高了声音：“沈朝暮，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

沈诀踉跄一下，眸光滑过死不瞑目的步惊澜的尸体之上，他仍向明月皎走去。

明月皎是一个怪物。

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这样的。

剑尖抵住他的胸口，他也恍若未闻。

他该恨她，他该嫉妒她，他该杀了她。

可他偏偏下不去手。

他想要明月皎平平安安的活着。

沈诀，不，沈朝暮想要看着明月皎平安顺遂的活下去。

“你右肩中了毒，虽然你将那块肉剜了出来，但是若不及时处理，毒素依旧会蔓延你的胳膊，不久之后你的右臂会彻底废掉，再也不能执剑。”

前世的明月皎废了右臂依旧所向披靡，沈诀知道，无论自己来与不来，明月皎都会顽强的活下来，并且在无数次濒死之际力挽狂澜，但直到亲眼看见那一刻。

她此刻唇色惨白，那双往日里漂亮的不像话的眸子里布满血丝，她白皙的面颊上沾染了灰尘、泥土和干涸的血迹。

沈诀下意识觉得她应当是很疼的。

明月皎那双疲倦又充满警惕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他。

她有太多话想问。

譬如沈诀是如何找到她的，怎么知道自己中了毒，还有好多好多……想要问他。

但是她喉头疼的厉害，干涸的唇再难吐出那么多问题，她合了合眼，扔了手中的剑。

沈诀走到她面前蹲下，他抬手，将明月皎的衣襟撕裂。

她瞬间瞪大了双眼，下意识便抬手攥住沈诀的手腕。

“你……”

“我知道你是女子。”

沈诀的话无异于一道惊雷，让明月皎原本就煞白的脸更是流失了最后一分血色，她声音颤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诀盯着明月皎的眼睛，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明月皎肩头的伤也不能再等了。

他缓缓吐出那两个字，在这一刻，他将自己最大的，唯一的秘密告诉了眼前之人。

“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