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幽,摇摆不定的微弱火光将明月皎冷峻的面容照应的忽明忽暗。
“你是故意的。”
她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微微转身看向来到她身后的人,不出所料,正是白日里那个小太监。
许是夜色过韫,小太监白日里懵懂怔愣的神情被茫茫夜色蒙上一层精明来,摇摇晃晃的火光同样照亮了他暗色的瞳仁。
若非他出声,明月皎一时竟未曾察觉到小太监的到来,这不由让明月皎有些惊讶,这个小太监的武功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一些。
不过……
明月皎只是淡淡撇了他一眼,然后便又将头转过来,静静看着手中的纸全部燃烧殆尽后方才开口,“什么。”
她的语气很淡,似乎对方怎么回答都不重要。
“你白日里是故意吓唬那个太监的,你其实……”
明月皎抬手打断了小太监的话,看着小太监不解的眼神,她说:“在你说这些话之前,先想好你是谁。”
“哈哈,”小太监闻言顿了顿,他憨笑两声缓解尴尬,却也是止住了方才要说的话,“你又在开玩笑了,什么我是谁,我是在冷宫当差的小六子嘛。”
他分明笑的狡黠。
他分明有所隐瞒。
只是明月皎也不急着拆穿他。
她淡淡看了面前的小六子一会儿,旋即转身离开,小六子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夜风透着丝丝凉意,她听见身后的微弱的吸鼻子的声音。
“你别跟着我了。”明月皎出声,她止住了脚步,微微转头,眼尾余光看着身后的人。
小六子绕过明月皎,悠悠打了个哈欠:“别自恋,我只是要回去休息罢了。”
他说罢便走到明月皎身前去,颇有些自得的指了指前面的路,明月皎顺着方向看到他们住处微微亮起的烛光,耳边传来小六子的话:“瞧,恰巧顺路尔。”
明月皎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请便。”
小六子却没走,他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的看着明月皎。
“你可是想好了,再不回去,可就真的回不去了。”他意有所指。
“不过你白日里帮了我,”他眼睛微微一转,“我总归是要报答你的。”
“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不需要。”明月皎不欲再同小六子废话,恰好晚风拂面,落叶吹过,略迷了他的眼。
等小六子再睁开眼,明月皎早就不见了。
她如愿到了郭总管手下当差,而小六子却走运被调给了贵妃娘娘。
可明月皎知晓,此时被调遣给贵妃娘娘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是自愿被调到贵妃娘娘处的?”
明月皎在空闲之时一把将小六子扯进角落里。
“当然了,贵妃娘娘那里可是个好去处,我可是出了不少力才到那里当差的。”
“怎么,你该不会是跟着郭总管不爽利,又想继续跟着贵妃娘娘吧?”小六子故做一副恍然大悟模样,他嘴巴圆圆张着,神情中带着一丝似乎察觉天大秘密的得意,“我可不跟你换。”
“你分明知道。”明月皎压低了声音,“现在贵妃娘娘那里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什么意思?可贵妃娘娘待我很好,这就足够了。”
明月皎不知眼前人到底在想什么,见他油盐不进,她只好将他前几日说的话扯出来:“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我现在希望你想办法回冷宫当差。”
小六子似乎犹豫了一下。
他面上的笑容一瞬间有些僵硬,可马上又恢复了自然,他摇了摇头:“不行,恕我不能答应你。”
“可是……”
明月皎正欲再说些什么,可她听见不远处有动静,只深深看了小六子一眼,便转身走了。
在处理沈朝暮的事情上耽搁了她太多时间与心思,她逐渐发现沈朝暮同卷宗之上记录的大相径庭。
不知为何,那日她看见将半边天染红的的火焰,一抹悲凉之感忽而遍布心间。
烈火灼灼,似焚其心。
她于那时无意救下了边厌。
悲痛过后明月皎总觉有许多事情有些微妙的怪异。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偏离了原定的路途一般。
可惜……
鞭子狠狠的抽打在明月皎的身上,她强忍着痛抬眼看向郭润霖,许是那目光太过刺眼,原本打算停手的郭润霖又狠狠抽了她几鞭子。
直到鲜血溢出明月皎的唇畔。
或是郭润霖抽累了。
他恶狠狠的将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扔,拿出帕子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
“咱家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好好思忖思忖,咱家身边不缺欢好之人,你莫要不识抬举。”
他摆了摆手,屋外的随从匆匆进来给明月皎松绑。
“多谢大人宽恕。”她微垂着头,声音也带着些许沙哑。
绳索解开的那一刻,她如一滩烂泥一般跌落在地上。
她有些晃神。
其实这些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可她今日莫名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住处后,边厌急匆匆的赶来要替她上药。
“不必,我自己来即可。”
明月皎微微皱眉。
“今日怎的如此冷清。”
边厌微微一怔,而后才恍然大悟般:“您一直跟在郭总管身边,想来不知这后宫之中出的事端。”
“什么事?”
“据说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奴才擅作主张……害宁贵人孩子没了……”
宁贵人,正是步丞相的胞妹。
“是那位贵人……”明月皎似乎想到了什么,旋即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你说是贵妃身边的哪个奴才?”
“是小六子。”
明月皎的心跳近乎暂停。
她猛然起身,不顾伤口便匆匆往贵妃处赶。
她的呼吸逐渐紊乱,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滴落在明月皎的脸上,亦打湿了她身上沁着血的衣衫。
长长宫道上闪过她的身影,她愈发感觉头晕眼花,一时不察竟被绊了一跤,她毫无防备的重重摔在地上。
她知晓耽搁不得便赶忙起身,脚踝传来的刺痛侵蚀着她的神智。
……
温香暖阁里来了不速之客。
“奴才分明做的滴水不漏。”明月皎身上的血水混着雨天的泥巴留在了贵妃的地毯上。
“瞧你这狼狈样。”贵妃娘娘恍若未闻般,“跟在郭总管身边没少吃苦头吧。”
“为何要让小六子顶罪。”明月皎上前一步,她行为僭越,神情更是呈现可怖之色。
“不过一个奴才,你为何如此在意?”贵妃不禁皱眉,面上亦显不悦。
“他已经被陛下派人乱棍打死了,怎么,你莫不是想替他鸣不平?”
乱棍……打死了?
贵妃的声音有些尖锐,明月皎清醒了几分,她抿了抿唇,而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奴才只是以为出了什么差池,故而一时忘了规矩。”
明月皎面露惶恐之色,她的头重重砸在地上,“咚”的一声。
“你倒是谨慎。”贵妃娘娘嗤笑一声,她面上到底缓和几分,却丝毫没有要明月皎起来的意思。
她不言,明月皎自不妄动。
疼痛的感觉让她愈发的清醒了。
直到贵妃的贴身宫女神色匆匆的跑至她身旁,小宫女欲言又止,旋即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明月皎。
贵妃这才似刚想到她的殿中跪着这么一个人一般,她摆手让明月皎退下,她自然没有耽搁,只是叩谢贵妃:“谢贵妃娘娘恩典,奴才告退。”
贵妃眉心一跳,她目光转移到明月皎姣好的面容之上。
她的表情可谓无懈可击。
“本宫罚你,你当是恩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看着明月皎离去的背影,贵妃微微有些晃神。
直到回到屋里,她仍有些不真实感。
她异常冷静的让边厌将郭总管给她的御赐地毯给贵妃送去,看边厌似有不解,她便开口道:“便说是血污了娘娘的寝宫,故以此赔罪。”
边厌小心翼翼的去了,明月皎愣神片刻后便去院中打了盆水来。
不知是温度骤降,抑或是她太过疲倦的缘故,明月皎只觉双眼酸涩异常,眼皮沉的抬不起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应当是有些困倦的。
于是她抬手狠狠挫了挫脸,双颊无二两肉,手亦枯瘦,骨头硌的手疼。
草草包扎后便上了榻,她平躺着合上双眼,可泪水仍是流了下来。
原来眼睛闭上也会流泪啊。
苦涩的泪滑过她的脸,打湿她的衣衫,厚重的,沉闷的,酸涩的。
她似乎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赵清浔始终反对她入宫。
无论贵为皇亲贵胄,抑或低贱卑微如草芥,在这朱墙之后,他们的死亡期限都会无限缩短。
无论沈朝暮,小六子,还是她自己。
或许都……难逃一死。
终会一死。
分明前些日子里他还一脸狡黠的在她面前耍滑头。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唇角使其微微上扬。
要笑。
要笑。
大脑有些晕眩,明明不过寥寥几日,此刻回想竟觉恍若隔世。
其实她早就知道小六子是赵清浔塞进来的人,他身上有着和赵清浔相似的气味。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小六子。
可惜她再也问不了了。
“他的尸体在哪里?”
“已经被处理掉了。”
他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明月皎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