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堪堪破晓,厚重的乌云如墨一般晕不开。
京都被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万籁俱寂,唯有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滚动。
便连沈聿也一改往日纨绔做派,他身披银色的鱼鳞铠甲,内衬玄色战袍,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面容冷峻,甲胄在身的他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威严。
沈聿注意到皇帝并没有亲自前来送行。
城楼之上钟鼓齐鸣,声音沉闷而悠远,为出征的将士们壮行。
沈宴禾穿了件白色宫装,裙摆上绣着金丝祥云图案,略施粉黛的面颊上带着零星的笑意,她迈步走至沈聿面前。脸上带着些许威严与庄重。
“皇姐。”
沈宴禾轻轻颔首,而后在文武百官面前拿出一个匣子,将象征着军权的虎符取出展示。
而后从边厌手中接过圣旨,她朗声读道:“六皇子沈聿听旨,此次鹄阳之战关乎我朝安危。朕将举国之兵托付于你,望你能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沈宴禾宣读完圣旨,而后便将虎符递给沈聿。
沈聿双膝跪地,双手高过头顶接过虎符,他面朝皇宫的方向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若不能荡平楼兰,儿臣誓不还朝!”
沈宴禾微微颔首,她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道:“六弟此去千万保重,本宫与父皇会在宫中静候六弟佳音。”
而后沈宴禾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杯酒,递给沈聿。
“多谢皇姐。”
沈聿双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喝完酒,却不急着离开,沈宴禾也不意外,而是笑吟吟的问道:“皇弟可是在等人?”
沈聿眸光闪了闪。
“没有。”
“还请皇姐在京中多加保重。”
沈宴禾顿了顿:“那是自然。”
沈聿没再说什么,于是翻身上马,拔出腰间长剑,指向前方道:“出发。”
随着这一声令下,军队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动起来,浩浩荡荡地向着楼兰出发。马蹄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
沈宴禾站在那里,目送着军队消失在远方的天际,久久未曾离去。
风吹过她鬓间碎发,她有些失神的问道:“他会死吗?”
“殿下这话倒是有趣,他此去战场,战场啊,那是把人命当草芥的地方。”
“可是这仗注定打不起来,谢皎,你会杀了她吗?”
那人从暗处缓缓走出来,正是“死而复生”的明月皎,不过此刻应称她为谢皎更为合适。
她的墨发被高高束起,一身暗紫色的劲装格外轻便,看着不堪一握的腰间盘着软剑,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森森寒意来。
“那要看他怎么选了。”她的话语含笑,不过那蕴含着阴翳的美貌,确实不大适于表现幸福和喜悦。
“本宫还真以为你死了。”沈宴禾微微扬眉。
“长公主这话听着……总不能是盼着我去死吧?”她笑意不减,沈宴禾这才注意到谢皎那双美的不切实际的双目挂上几道血丝,而那流动着的双眉蹙着,原本就苍白的面颊此刻更是毫无血色。
“看来你在楼兰那边也没少吃苦头。”沈宴禾道:“不过抛弃‘明月皎’这个身份,不脱一层皮已经不错了。”
“我已备好马车,若殿下不嫌弃,还请殿下上去详谈。”
沈宴禾瞥了谢皎一眼:“你怎么不随本宫进城去?”
明月皎神情不变:“不若先去看看我现在落脚的地方,再一同进城。”
沈宴禾犹豫了片刻。
“那好吧。”
沈宴禾随明月皎来到了马车前,只是她刚抬起脚来,忽而一阵心悸传来,潜意识告诉自己她不该离开城楼,于是她转过头去,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对面色如常的明月皎道:“本宫觉得,还是要先回宫一趟——”
明月皎但笑不语,沈宴禾还没有琢磨透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马车的帘子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沈宴禾扯了进去。
她甚至来不及呼救,鼻尖萦绕一阵诡异香味,她便晕了过去。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沈宴禾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已逝爱人的面庞。
明月皎不疾不徐的掀起帘子,对上马车内尉屠池的双眸,她目光扫过他怀中昏过去的沈宴禾。
“先前说好的,不可伤她性命,也不要让她再出现在大盛境内。”
“谢大人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尉屠池轻笑一声:“祝你——成功。”
明月皎放下帘子:“承你吉言。”
……
“阿皎,你说的那些我都做好了。”
等到沈诀回到屋中时,便见明月皎□□的站在铜镜前。
他看见她全身伤痕累累,黯淡的红黑疤痕遍布,那零星的几块细白的好肉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可沈诀的心仍然悸动。
室内幽暗的光照在明月皎那张脸上,沈诀发现她的面容似乎揉杂了痛苦。不过被痛苦扭曲了的脸却仍旧美的让他忘了呼吸。痛苦赋予了她一切。美丽的眼被泪水润湿了,沈诀眉毛一蹙,他的黑眸闪耀着悲怆的光。
他几步上前从背后抱住她,明月皎从铜镜中看见沈诀的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上,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打碎了一室寂静。
他的鼻翼微微抽动,嘴唇微微张着,喉间溢出的呜咽透了出来,鼻息的呼气洒在她脖颈间,和水哒哒的泪掺杂在一起,有些痒。
“又不是第一次看了,我都还没哭,你怎么先哭上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心口,听到她的呼吸变重,他的动作格外轻柔:“因为我看见你在痛。”
“阿皎,如果你哭不出来,那我替你。”
粗躁和细腻交替的触感让她的呼吸变得杂乱。
明月皎软软靠着沈诀,她问:“抛开你的爱,你会觉得它恶心吗?”
“抛开我的爱,只要还是你,我便不会觉得它恶心。”
沈诀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我一直对你都有欲望。”
她手中传来的温度格外滚烫。
明月皎若有所思。
她忽而将手抽离,离开沈诀的怀抱,而往后退了几步。
沈诀也不上前,只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上热下热,连眼睛都红了,偏偏出奇的冷静。
明月皎笑了,她抬起那只湿答答的手,银丝在指尖缠绕,就像她在抚摸沈诀的发,撩拨他的心弦。
“我想看你失控。”
一息寂静,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天也黯淡了,光也消散了,树叶被风吹的抖动的厉害,树上的鸟儿叫着,掩盖了屋内传来满足的喟叹声。
天渐渐黑沉,缓慢的点动着,颤栗着,一波一波的荡漾着……
室内温度很高,好似在着火,而后下起了雨,长驱直入的怪物冲入,室内便没有一点空间了。
可屋子太小,怪物未曾完全进入,它悻悻退出,将屋内积压的雨也一并带走了。
屋外的寒意逼的怪物再度侵入,一次又一次,雨在屋外一直下,将怪物全然淋湿,直到屋子完全接纳了怪物,屋内的火又灼烧着怪物,它疯狂的分泌黏液带着屋外积攒的雨水将火扑灭。
腥甜弥漫鼻腔,粘稠的夜沾沾连连。
沈诀哭红了双眼,将睫毛晕成一簇一簇的,乳白掩盖了红晕,他哭的难以自抑,强迫她去看:“求你……”
“……松开……”
……
直到次日清晨。
明月皎觉得她跟沈诀有些太过疯狂了。
她躲开了索吻的沈诀,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她只道:“还有几日便该汇合了,等一切结束了再……”
“亲一下都不行吗?”沈诀垂着眼睛盯着她的唇。
明月皎的心软了下来,可她很快清醒过来,而后别过头去:“不行。”
而后放软了声音:“等事情结束后,你想怎样都可以。”
“好。”沈诀闻言面上重新带了笑意:“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嗯。”
等沈诀离开后,她轻轻敲了三声桌面,窗外便翻进来一个人来。
“……你可以从正门进的。”
边厌的目光从明月皎红肿的唇上移开:“回大人,沈聿如大人预料的一般,他转了路线,未曾往鹄阳关去。”
“嗯。”明月皎松了一口气,而后缓慢起身:“孟弦野还在那里呆着是吧。”
边厌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是。”
明月皎撇了下唇。
他倒是聪明。
“走吧,去瞧瞧。”她说完便要离开,而后突然想到沈诀方才说去小厨房做饭了,于是又折了回去。
沈诀正用幽怨的目光盯着明月皎看,她不由笑笑:“我马上就回来了。”
他微微颔首:“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的。”
“好。”
“阿皎。”沈诀唤住她。
“怎么了?”
沈诀上前几步,轻轻在她唇畔吻了一下,而后将他特意早起买的甜食塞在她手中:“路上吃。”
明月皎应下,看沈诀好像没话要说了,她道:“那我走了?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
她没注意沈诀的唇有些发抖。
……
久违天晴。
孟弦野突然就生出了想要弹琴的心思。
他将琴搬到院中,一丝不苟的擦拭干净,而后缓缓抬手拨动琴弦。
自明月皎离京之后他便没再弹过此琴,到底有些许生疏了,孟弦野微微合上凤眸,皓腕似雪,玉指飞扬。
他似乎心有杂念,拨动琴弦的手越来越来,曲调也从轻盈转变的有些诡异,他的指尖被琴弦割烂,点点鲜血染红了琴弦,但他好似察觉不到一般,未曾停下。
而后琴弦断了。
他倏然睁开眼,就见明月皎站在他面前,也不知到此地多久了。
她面色不悦:“何必糟蹋我送你的琴?”
孟弦野轻轻一笑:“补一补还会好的。”
“当然,物件补补,也还能用。”
孟弦野垂眸看向自己带血的双手。
“你当真是变了,若换以前,你一定会先问我的手疼不疼。”
孟弦野自顾自道:“我知你气我当初没有帮你,可最后人你也杀了,我也你派人关在这里了,你还没有消气吗?”
“孟弦野,我虽然不及你聪明,但也知道你既然能背叛我第一次,自然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或许站在你的角度来说你没有错,但我不愿与背叛者深交。”
“所以你也是那样对沈宴禾的。”孟弦野弯了弯唇:“因为她背着你私养精兵,你察觉到了她也想要夺权,故而便将她带到尉屠池面前。”
孟弦野微微皱眉:“可是阿皎,你这样不也是背叛了沈宴禾吗?”
“我背叛沈宴禾?”明月皎笑了,“你消息那么灵通,可知道我去鹄阳关途中遇到的刺客除了皇帝派来的其他是出自谁手?”
“我敬她够狠,像她这样有手段的女人即使落入尉屠池的手中也能活的好好的,况且尉屠池爱她,自然不会伤她性命。”
“爱?”孟弦野闻言不由笑出了声,他笑了好久,甚至眼泪都流了出来,他问明月皎:“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们初识时你还那么小,个头都没有那边的石桌子高,却轻易能拿起沉甸甸的剑,杀起人来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赵清浔中了埋伏,全身是伤气喘吁吁之时,你一剑插入她的心脏了解了她,下葬时你更是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有多少无辜之人为你而死,你哪怕为他们有片刻痛心吗——?谢皎,你就是个茹毛饮血的披着人皮的怪物,你哪里能分辨的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欲望呢?”
她当然有过痛心。
明月皎到死都忘不了当时身中剧毒,身上全是血窟窿的赵清浔一点一点爬向她的样子。
她求明月皎给她个痛快。
她笑着说知道明月皎当初因为自己扔了她哥哥的尸骨而生了好久的气,现在也算还给她了。
她告诉明月皎,在她下葬那日请不要落泪,她嫌晦气,她知道她能做到。
于是手起——剑落。
“我知道。”明月皎定定看着孟弦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