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参加毕业典礼了,提前一天返回学校和舍友拍照的卢卉能明显感觉到,在一个多月未见的重逢喜悦中,掺杂了许多焦虑。
已经确定了工作的卢卉倒是不怎么烦恼,只是她一从学校门口的地铁站出来,耳边就能听到陌生的同学在讨论接下来找工作不知道该怎么办,刚迈进宿舍门就看到,蒲小薇坐在桌子前刷着手机,孙嘉正和她聊天呢。
卢卉放下双肩包,激动地说道:“聊啥呢?好想你们啊!我们都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明天过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晚上一起出去撮一顿?”
孙嘉接过话头,“在说一会儿去学校哪里拍照呢!你快收拾收拾吧,我们抓紧出门去!”
久违地见到两个舍友,一个人在宿舍发呆了将近一个月的蒲小薇也很兴奋,“我最近发现了一家还不错的麻辣烫店,我们晚饭可以去那里吃!”
“难得看小薇这么开心,看来也很想我们嘛,哈哈哈哈哈哈”,孙嘉调侃道。
“我一个人在宿舍可无聊了,又不想去找工作……”
蒲小薇说着说着,心情有些低落,冲淡了几分三人重见的喜悦。
卢卉走到自己的桌子边放下背包,岔开话题道:“自从小薇和瑞彤大三上册结束后开始准备考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这么放松了,咱们一会儿去学校里面拍点照片,留下我们青春的身影,晚上再去美美地聚个餐。”
孙嘉搂上卢卉的肩膀,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说到瑞彤,她怎么没来,不参加毕业典礼吗?”
“我问过她,她说要上班,老板不给批假,请假还得扣工资,一点都不划算,反正毕业典礼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她就不来了”,蒲小薇拿起粉扑在镜子补起妆来。
卢卉叹了口气,“真是太可惜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居然没有聚齐,好遗憾。”
“你怎么知道就是最后一次了,万一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呢?人生嘛,还长远着呢,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孙嘉拍拍卢卉的肩膀以示安慰。
卢卉也不是擅长沉溺于未知悲伤的人,接着孙嘉的话立马说道:“你说得对!说不定下次就是在你的婚礼上呢。”
孙嘉和男友从高中起分分合合,共同携手度过了六七年的时光,是宿舍四人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人,也是宿舍里唯一一个有对象的人。
孙嘉不好意思起来,推脱道:“哎呀哎呀,我可不着急,万一我们中间是小薇先结婚呢,我有种预感你会去相亲,然后结婚呢,千万别忘了喊我们去喝喜酒。”
被点到名字的小薇立马害羞起来,圆圆的脸蛋顿时红扑扑的,像成熟香甜的红富士苹果。她小声地开口道:“我都还没男朋友呢,怎么可能这么早结婚,我也不会去相亲的,我要靠自己上班赚钱……”
孙嘉靠到蒲小薇的身上,轻轻地蹭了蹭,“哈哈哈哈哈哈,小薇都被我们讲得不好意思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深圳找工作吗?怎么样了?”
蒲小薇一下子变回霜打的茄子,抱怨道:“我一点都适应不了深圳的生活!虽然工作机会很多,但是待遇好的工作找不到,工资低的工作我又看不上;房租和工资相比,贵得像是要我的命,除开衣食住行,能完全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都没多少了;上下班交通又拥挤,每天都被挤在地铁上,鼻子往里一吸是人群里的汗臭,想要喘口气,一口气提不上来在肺里被挤得七零八落;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穿着一身微湿的衣服出门,我都想和天上的雨一起做自由落体运动……”
“啊?我知道上班不像我们读大学这么轻松,但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我原本就不想去上班,辅导员天天催的三方协议还是靠卢卉帮我盖的章,听你这么一说,毕业以后我就更不想上班了!”
孙嘉追求自由,不愿意让上班束缚自己,加之她的家庭条件早就达到小康以上水平,父母也愿意让她“啃老”,还有男朋友每个月上交的部分工资,吃喝不愁自然不想着上班这事。毕竟作为普通人,上班就像结婚一样,如果真的好,都不需要压力催着每个人都主动去做了。
蒲小薇家的条件一般,所以她不可能像孙嘉一样,她只能不停地在南京和深圳两个城市之间不停地投递简历、参加笔试和面试,为了毕业后能够不回到江西的小村子。
孙嘉突然感慨道:“虽然我爸妈不催我找工作,但我总是赖在家里,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早知道一年前也和小薇一起准备考研了。”
“你这话说的,你准备考研就能考上吗?你看小薇和瑞彤起早贪黑一年多,整日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最后不也没考上嘛,我们两个吃不了学习的苦,不可能成功的”,卢卉指了指孙嘉和自己。
三个人对视上后,笑作一团。孙嘉打趣道:“你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把我们都得罪光喽,快请我们吃点小零食赔罪。”
蒲小薇也应和道:“晚上吃麻辣烫的时候请我们喝杯奶茶,不然我们两个人不会放过你的。话说回来,你平时成绩不是挺不错的嘛,当时怎么不准备考研呢?”
“你们就当我这张嘴乱说,肯定要给你们赔罪的!不过考研这事啊吗,我可从来就没考虑过,首先我们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虽然我平时期末考试几乎每门有九十多分,但我完全没有信心能够在研究生考试里脱颖而出;其次我真的受够了永远有人在上头压着的日子,我极度盼望能够自由点。如果不是学历还算是重要的,我连大学都不想上,高中的时候就去打工赚钱了。”
孙嘉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想要能为自己做主。如果一定要详细地说,还要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了……”
卢卉两岁半时就开始上幼儿园了,为了给卢军和张燕造儿子腾位置,幼儿园小班只上了半年,卢卉就被全托到当时的幼儿园黎老师那儿。那三年过得还算舒服,黎老师有一个年龄与卢卉相仿的女儿,他们一家人把卢卉和女儿当成双胞胎对待,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是平等地对待两个孩子。而且在那个像海绵一样不断从外界汲取的年龄,卢卉学习到了很多优良品质,例如尊老爱幼、勤俭节约、爱护动物和花草和讲卫生等等;还学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比如以形补形,吃年糕的顶端突起部分能够长高,吃葱能够变聪明等等。
虽然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幼儿园的三年时间卢卉被当成宝贝对待着,甚至享受着在家都没有的珍贵体验,更显得上小学后的日子不好过。
二〇〇八年的贵妃县还没撤县立市,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海边小县城,但那时已经要求小学入学要遵循就近原则,为了防止一部分乡下学校倒闭和疏散县里好学校的压力。凡事总有个万一,为了能将学校的利益扩大,饶海小学特意设立了三十个名额给城区以外的孩子,但每人要交三万块钱的择校费。那是幸运之神最后一次眷顾卢卉,饶海小学毕竟是贵妃镇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家长们挤破头都想把孩子送进去,因为人数过多只能采取摇号的办法,从7号到37号,抽到这个区间的孩子就获得了读书的机会。
一间空教室里坐满了家长和孩子,卢卉怯生生地坐在卢军的腿上,好奇地打量着前头一屋子的人。突然,讲台上摇号的老师念到卢卉的名字,卢军轻轻抓起她的手臂晃了晃,向老师示意他们在场,当即左手边的机器摇动起来,一个白色的小球顺着管道滑下来。当时卢卉根本不知道一屋子的人是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察觉到爸爸和妈妈有些紧张,眼神紧紧地注视着讲台上的情况,教室里的气氛像是在等待斗牛比赛的开始。
念名字的老师拿起小球,飞快地扫了一眼,随即念出了小球上的数字并向讲台下的人展示。是珍贵又吉利的八号,是代表着上学资格的八号。
王芬兴奋地站起身,拉着卢卉的双手激动地问道:“你开心吗?开心吗?居然摇到八号了!我们也太幸运了!”
卢军和张燕也很开心,两人周身都放松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容,只有卢卉傻愣愣地跟着他们走出教室,谈笑间朝交钱的教室走去。虽然发生了什么都没弄清楚,但卢卉想,只要爸爸妈妈开心,她也会高兴的。
十年后,卢卉偶然回想起那天的事,又想到后面六年的生活,思考那个命运中的8号小球到来究竟是福是祸。但对于王芬来说,这恐怕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她那刻的喜悦是最真挚的。
突然从学前班进入小学读书,突然从镇里到县里学习,卢卉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被硬塞进一个陌生又不太友好的环境中,逼迫自己立马适应。回忆起一、二年级的事情,卢卉大部分记忆都像是蒙着白雾,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像是没有魂魄的傀儡麻木地生活着。
一年级的第一天,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老师带领叽叽喳喳的小豆丁们排队到校门前,卢卉看着其他同学陆陆续续跟着亲人离开,他们都笑着分享新体验的感受,衬得卢卉心里更是迷茫和无措。她想,如果自己现在离开,满眼陌生的环境到底该去何处容身,万一被人贩子拐了去,可真是遭了大罪,怎么才能搭公交坐回到陶片村的家,爸爸妈妈会责怪这擅自行动的行为;如果继续在原地等候,没有人记得她已经放学了,肚子真的好饿,保安叔叔的关切询问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王芬从拐角处匆忙赶来,见卢卉还等在校门口,当即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但卢卉有些害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姑姑,许是因为多年近视的原因,王芬的眼珠子看上去像是随时会夺眶而出,加上锻炼多年用以应付人的虚伪笑容,很难让卢卉亲近她。若不是前几天有卢军亲自“背书”,卢卉绝对不会靠近这个浑身上下充斥着威严老师气质的人,靠近王芬半米范围内,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王芬见卢卉还呆呆地站在校门前,赶忙解释道:“姑姑有事来迟了,高年级下课比你们晚一些,没等太久吧!我现在带你回家去。”王芬和丈夫也是饶海小学的教师,不过因为饶海小学建在县中心,学校内部面积很小,加上这几年学生数量增加,所以饶海小学的一年级被分到了离本部三百米左右距离、幼儿园改造的校区里。
看着王芬伸出的手,加之肚子里的饥饿不停冲击着大脑,卢卉选择去相信这个陌生环境里唯一认识的女人,把手搭在王芬的手心里。那时卢卉还在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讲一下早上语文课时班里有个男生哭起来说想妈妈,其实自己也很想哭、很想回家,不过勇敢地忍住了。
走过人头攒动的昂贵面包店,鸡蛋、黄油和面粉的香味勾得人垂涎三尺;经过学生云集的补习机构大楼门前,两三个小孩啃着辣条、打闹着朝二楼走去;穿过饶海小学本部对面的小卖店和临时小摊,在此等“盛况”的冲击下,卢卉都迈不动腿;路过令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的牙医诊所,蔓延出的消毒水味让每个人都避之不及,只是那时还未去过牙医诊所的卢卉不明白此地的恐怖之处;绕过装着本地特产文旦柚的小仓库,阿婆坐在小凳子上往编织袋里不停填装着,清新的柑橘香味把大脑唤醒,引出胃里更深的饥饿感。
但是卢卉走着走着觉得很不对劲,心中的慌张愈发加重,这应该不是回家的路吧,但她又在心中为不合理之处找理由,想着也许这是去车站的路。从十字路口向右拐,卢卉看到一条蜿蜒着向山里去的小路,路两旁是老旧的民居,经过时用手指在外墙上轻轻一捻,灰簌簌地落下,在指头留下刺目的白。往前走两百米左右,两人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左转,入目便是石块堆砌成的古老院墙,湿冷、阴森的气息在这个难见阳光的短巷里扑面而来,卢卉止住脚步不肯向前,总觉得幽暗的深处藏着危险。
王芬不明白卢卉为何突然停下,哄着她道:“怎么不走了?是不是人不舒服?姑姑家就在里面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了。还有很多朋友呢,不要紧张。”
姑姑家!不是回我的家吗?
卢卉心里涌上一股无力和绝望,她想回自己家,不想去别人家。但她不能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和低落,因为这是不太礼貌的行为,而且已经被带到了这里,说明所有大人都是知晓这个决定的,是她无法改变的局面,至少那时卢卉是这样想的。
心中一番建设后,卢卉鼓起勇气,握紧王芬的手,抬脚朝巷子走去。六十米的巷子走到底,向右边看去又是一条分岔路,这时两人朝左手边的那条路走去,路边的味道很是难闻,中药味、饭菜香、尿骚味和垃圾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这段巷子的每个角落。
王芬指了指眼前一栋从两旁突出、占了小巷一半道路的房子,“这就是姑姑的家,你要记住哦!今天我带你走的路记住了吗?午休后我带你再走一遍,你要好好记,以后放学你就自己回来,不要乱走。”
卢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