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厉边珣提议去园中走走,说可以观赏后院里的杜英。
北姿公馆和何家的宅子,都是前人留下,再由后人改建后入住的,这样的宅子首都还有很多,有积久宽阔的古宅,也有远欧风格的新式建筑,像厉家这样由一家人一代代居住至今的,反而不算多见,比起别的宅院,更有纯粹的古朴之意,院子里确实栽了几棵杜英,高大舒展,十分静美。厉边珣每天晚饭后都会在院子里散步,这是他回家之后这些日子的固定流程,有时会一直看到夜幕完全将树影遮去,每当这个时候,连厉孟元和厉温珣都不会来打扰他。
旁边,廖明霁正在和女士们一起喝茶,听到这话,露出很愿意捧场的表情。
然而厉孟元率先表明自己不去。
“兰瑛,”她拉住就要起身的于兰瑛的手臂,“我跟你说几句话。”
于兰瑛有些莫名其妙,只得惋惜道:“哦,好吧。”
厉温珣也似乎不很感兴趣,他向廖明霁提议:“明霁兄,请你去书房坐坐?”
这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廖明霁连忙答应,不管何向忱了,跟着他就走。
于是厉边珣再次诚心地朝何向忱发问:“去吗?”
何向忱说:“好。”
两人便往后院信步而去。
因为甚少穿长衫,何向忱这半日时光不大自在,闲走了这么几步,觉得惬意很多,连带着,也不准备对厉边珣太过冷苛。
他把厉边珣当成一个迷惘的青年人,就像这世道下的许多人一样,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清楚该走哪一条路。而厉孟元出于对弟弟的爱,安排了这次见面,在他看来,自然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
很快来到杜英树近前,入秋之后,杜英那可爱的小倒钟似的花,早谢了干净,满树叶片,有部分变成了鲜艳的红色,绯红与深绿相称,就是在傍晚暮色里,也鲜艳悦目。
何向忱停下脚步。
厉边珣问:“怎么样?”
何向忱说:“值得驻足欣赏。”
厉边珣笑起来:“我以为何旅长,是个不喜欢欣赏这种景物的人呢。”
何向忱看他:“为什么?”
厉边珣没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长衫上。
何向忱低头打量了一眼,“这身衣服,是你叫人送去的吧?”
这个小误会虽然不至于严重,终归有点尴尬,厉边珣不想看他的眼睛,把脸转开,承认道:“那天送兰瑛姐去和廖老板谈事,他们说话,我看见街上有一家裁缝铺,就进去了。”
何向忱抓住了很偏的重点,他问:“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谈事?”
厉边珣奇怪:“为什么我要一起谈?”
话问出口,自己忽然愣了一愣。
也是,廖明霁对哥哥谦逊热情得那样不得了,还真没有提过让自己也参与参与。
他轻轻‘啧’了一声,“难道是因为我不够有能力吗?”
何向忱脸上浮起一阵诧异,思索片刻,替好友解释:“大概是因为,你学的是语言学吧。”
厉边珣眼里一亮,望着他。
何向忱不作回应,但一脸坦然,他对厉家姐弟的了解来源于两位亲如姐妹的太太,这怪不了他。
厉边珣笑笑:“算啦,我也不是很在意,请问何旅长,你身边需要一位学语言学的人吗?”
何向忱立刻想到了书房的那本日文译著。
那是一本关于日俄远东较量的军事著作,从千岛桦太条约谈起,其中军事政治,史料极为丰富,是何丰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打仗,靠蛮力和勇气和一点智慧,领兵,却是很需要理论的事,何丰在这一方面,做得比少时那些一起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兄弟都好,所以他能走到今天这个督军的位置。
何向忱更是明白这一点。
身边虽然有几位先生,但博学多才又富有活力的年轻人,却并不多,刘副官也曾经劝他往首都的大学生里看一看,挑几位到身边,分担一些文书和筹谋的工作,这要比起来,厉边珣确实有突出的优势,即便不谈父兄,他本人是留洋归来的年轻人,性格活跃而热情,有新潮的思维,才学上,大概也无需质疑。
然而这是客观的评价。
若说主观上的考量,何向忱心里可惜了一番,望着厉边珣说:“你想到我身边做事?”
厉边珣直白地承认道:“是。”
“不可。”
他拒绝得干脆,让厉边珣上来就碰一个钉子,很没有心理准备,不禁问:“为什么?”
“在我身边做事,和在明霁身边可不同,”何向忱将视线重新投向不远处的杜英树,“现在首都的日子太平了,很多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谁能说得准,现在这风光的首都,明天一早会不会又兵临城下,摇摇欲坠呢?到那个时候,可不是斯斯文文穿一件长衫,说两句道理,就能过得去了。你是文明人,你的家庭也是高级知识者的文明家庭,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接触的好。而且我想,你应该也不缺工作的机会。”
他的语气和那天在申艺戏楼一样,有种长辈般的说教意味,让人很有距离感。
厉边珣无奈地摇头:“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何向忱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身边就有你喜欢的?”
厉边珣放低了声音,慢条斯理、不大委婉地说:“也许,是因为只要在你身边,我都会喜欢吧。”
何向忱顿了顿,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
眼看把他噎了一下,厉边珣适可而止,转而又说:“你刚才问我,这杜英树,我看是种在庭院里,供人观赏的花草树木,好像顶不重要的东西,但你也能观赏它的美,当兵打仗的人可以欣赏美景,文明的人当然也可以应对动乱,你又何必用这种理由拒绝我。”
何向忱作了一番考量,把脸转向他,“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厉公子,若只说公事,我承认你是很合适的人选。”
厉边珣眼睛微微睁大:“你真的这么想?”
何向忱点头,“嗯,我有本军事相关的译著,原版的作者是一位日本军事家,译者是你的父亲,你知道吗?”
厉边珣记得爸爸年轻的时候是翻译过一些日文书,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也未成家,人在日本读书,译的都是一些记载日本当地的民俗生活,或是有关传自中国的文化一类的书籍,军事方面的……好像是有一本,但早就不再刊印,连爸爸的旧书房里,恐怕即便有留存,也是压在了不知哪个箱子底里。
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说:“我记不太清楚,似乎是本有关日俄军事的文?你居然有这个?”
何向忱说是,“有年头了,是我叔叔早年的收藏,厉老先生的译文精辟流畅,十分珍贵。”
厉边珣默然一阵,慢慢说:“那些太久远了,爸爸自己都未必满意当年的翻译水平。他还翻译过几本德文书,是和大哥共同完成的,那几本书我很熟悉,以至于后来我也有个愿望,希望有一天也能和爸爸一起翻译日文的书籍,可惜,没机会了。”
叹息了一声,又看向何向忱,“不过我现在大概知道,为什么何旅长觉得我合适了。”
“但是公事是公事,”何向忱话锋一转,“军队不是你追寻……”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爱情的地方。”
他直接起来如此直接,厉边珣极不适应,愣了愣才张口:“我,不是……”
“你不要和我说,你能做到公私分明。”
厉边珣扪心自问,竟是无可反驳,便悻悻地住了口。
何向忱见他并不狡辩,也多了一点耐心,放缓语调说:“我年长你八岁,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是好的选择,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年轻优秀,将来大有机会找到真正合适的人,不要在我身上虚费时间。我婶婶和你姨妈交好,今天你姐姐请我,我肯定是要来的,但我不方便总是赴宴,以后就不用费心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转告厉小姐,颂江孤贫儿院的孩子,在我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不是我自诩正派,但狎宠少年这样的时髦事,我一向无意问津。”
厉边珣原本听得无可奈何,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震了一震,惊问:“什么?!”
他陡然拔高声调,何向忱也很意外,“你喊什么?”
厉边珣呆呆说:“什么孤贫儿院……”
看他一脸茫然,何向忱明白过来了。
厉孟元就没有把那天温诚女中筑基时他说的话告诉弟弟。
厉边珣却还没明白过来,紧紧皱眉说:“我姐姐怎么会有这种……担忧?”
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对人品很不信任的体现了。
“她有她的道理,”何向忱倒很开明,“我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不可能随便揣测的,”厉边珣摇头,忽然心生一种猜测,“你们……是谈过什么吗?”
何向忱想到厉家姐弟之间,看来果然有一份信任和宽容,便直截了当地说:“嗯,谈了几句,她疑惑我年近三十还没有结婚,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女人。”
厉边珣惊掉了下巴。
虽然他几乎已经笃定何向忱至少不排斥男人,但完全没料到这人居然早就在姐姐面前直接承认了。
“你……”
“那天在申艺戏楼,你也是看见的,我要是想玩弄别人,无论男女,都很容易,厉小姐有顾虑,我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