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官正在营中的那一间属于他的办公房里，查看副官遴选参试者的详细名单。
这份名单是才整理好送来的，拿到之前，他大概清楚，这次有三十几位参试者，多是有几年秘书经验的军政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三位，算是很优秀的人选，年轻精明，身家清白，且深谙这首都军政的弯弯绕绕，符合上司何向忱的要求。
正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忽然一顿，被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吸引了。
再仔细一看，姓名籍贯，学历背景，连同角上那张小小的半身相片里的俊秀面容，处处对得上。
竟真是那一位。
刘副官不禁一头雾水。
他踌躇半刻，决定不等第二天了，现在就去汇报一下，比较稳妥。
八月二十二日，申城护军使何向忱的副官遴选，结束了第一日的笔试考核。
夜来秋燥，刘副官泡一壶浓茶，在灯下开始阅卷评分。
笔试旨在考察眼界见识，以及言辞是否机敏，题目涉及一些近年来的时政军事，大多数人都答得中规中矩——毕竟这只是小小的副官遴选，不是政府高级秘书的考试。只有偶尔几位有些激愤青年的意思，大书特书四方军备，乃至国际局势，洋洋洒洒写满了答纸，文笔却拖沓重复，屋上盖屋，加上所言浮于表面，看下来直叫人头疼，没什么意思，分数便不很理想。
勤勤恳恳地打完了分，刘副官一看时间，才过八点一刻。
便快速把答卷记录整理妥当，带着一起去往隔壁何向忱的办公房。
何向忱接了那一沓答卷，说：“效率很高啊。”
刘副官笑了一笑：“谢旅长夸奖。”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镜框，站到了上司身后。
何向忱便把答卷张张看过去，刘副官在旁适时记录一些信息，并解释两句。
直到翻到某人的答卷。
这卷子上，字迹笔锋利落，答得详略得当，比之前几份的黑压压一片字，显得清爽许多，若字句斟酌来看，也是既通畅又简明，不见那些夸夸其谈的言论，很有几分真切和谦逊。
刚才刘副官初看的时候，就很觉得该拿高分，甚至还想，将来要是和这样爽利的人共事，大概交流起来是不会费劲的。然而何向忱看完之后，却把它单独抽出来，折了三道，放到一边。
刘副官不明白这是举动什么意思，忍不住问：“旅长觉得怎么样？”
何向忱头也不抬：“什么怎么样？”
刘副官看上司脸上，一直是淡淡的，品不出喜怒，他思忖一番，委婉地说道：“依属下看，厉公子舍近求远，不提前跟您说，大概是他不愿得到优待，否则大可以寻别的门路，虽然他没有在政府里工作过，有些地方缺少阅历，但单看笔试，是不差的。”
何向忱哼了一声，瞥一眼桌角的答卷，“不用让他参加接下来的考核了，把他的推荐信，还有这一张，装在一起交还给他。”
刘副官意外极了：“啊？”
何向忱抬眼看他：“啊什么。”
“他是遵循流程，拿着推荐信来参试的，”刘副官斟酌着说，“现在只考了一项，搏斗、射击和外语都还没有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外，恐怕有失公允。”
“就算每项都得最高分，”何向忱继续翻下一张答卷，“也不用考虑他。他不是真的要当我的副官。”
刘副官从他隐隐露出些烦躁的脸上，已经看出了点东西，便小心问道：“推荐信的事，旅长问出结果了吗？”
何向忱说：“没什么特别的，是督军司令部秘书室的印鉴，应该是找了厉老先生，或者厉蕴生的人脉。”
按厉边珣的履历，并不符合推荐的要求。
不过也不只有他一个这样的，有几个身份的人，想把孩子送来长长见识，凑个数而已，不算什么过分的事。
况且刘副官觉得，不管是托了什么人才拿到的推荐信，总之他安分守己地参加笔试，又考出了那么漂亮的成绩，这难道还不是真心想要谋这一职位的意思吗？
只好又问：“那旅长知道他想干什么？”
何向忱：“不知道。”
刘副官：“……”
第二日上午是搏斗考核，参试者都来得很早。
根据规则，大家需按抽中的序号，和对应的士兵进行搏斗对抗，但等那一队士兵来到指定位置站定后，校场上的气氛，就由紧张，转变成了诡异的茫然。
一想到要和这些壮得像牛似的士兵进行搏斗，再看看一旁用作缓冲的、怎么看都不够柔软的沙坑……大家都觉得，要不然索性放弃这一项好了。
厉边珣抽的是十号，第二组最右边的位置。
视线刚搜寻到那位十号士兵兄弟，他就眼前一黑。
分数成绩，和他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看对方使几分力气了。
胆战心惊、目不忍视地看完了第一组的考核，被摔在地的痛叫声不绝于耳，唯一有些安慰的是，这些士兵似乎……有是分寸的，总之被三次摔完之后，大家都站起来了，手脚筋骨，看起来也都正常。
厉边珣暗暗给自己鼓劲，心想也许运气够好的话，这几天的临时训练能派上用场，勉强撑两下子攻防。
很快，他就真的上场了。
变故也就在这时出现。
虽然昨天扬言让厉边珣直接退出，但何向忱到底按捺住了，及至今天搏斗考核，竟又亲自到了校场。
他已经几次出现在城中的公开场合，并不算神秘了，加上甫一露面，负责考核和记录的士兵便齐刷刷向他敬礼，参试者们岂能看不出来，不论已被摔过的，还是正等着被摔的，全都唰地站直身体，个个脸上露出严肃表情。
何向忱轻抬了抬手，士兵们便把手放下来，却仍都站着一动不动，参试者不知就里，自然也不敢妄动，在这无数人的注目之下，何向忱双眼扫视一圈，落在了厉边珣所在的方位。
厉边珣心里砰地一跳。
何向忱迈步走过来了。
越靠近越让人心里没底，厉边珣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去吧。”
何向忱说了这么两个字，语气很平常。
厉边珣心口猛地一缩，差点脱口说话，忽然面前的十号士兵‘啪’地朝何向忱行了个军礼，步履铿锵地退下了。
厉边珣：“……”
何向忱来到十号士兵的位置，在厉边珣愕然的目光下，抬起手招了招。
第二组考核开始。
厉边珣盯着眼前的人，心想，完了。
他绝没有一点侥幸心理，毕竟何向忱的眼神可不怎么友好——应该是有点轻蔑的，至少是不屑，然而就像连这点‘不屑’，都不屑表现出来一样，他只是平静地站着。
厉边珣只好硬着头皮打算出手，还没抬起胳膊来，隔壁的仁兄忽然惨叫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何向忱微拧了拧眉头。
“开始吧。”他不想浪费时间了。
厉边珣叹了一口气，说：“好。”
第一回合，两招。何向忱一手攥住厉边珣的拳头，伸脚一扫，厉边珣咚地一声跪倒在沙坑里。
第二回合，四招。厉边珣抱住何向忱的腰，被他一手遏住后颈，另一手推挫下颌，形同于提着脖颈拎起来，扔摔进沙坑。
第三回合，两招。根本没看清楚，只知天旋地转，就被抵着右肩掀翻了个跟头，仰面躺在了沙坑里。
厉边珣浑身都疼得麻木了，尤其右手腕，刚才狠挫了一下，死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捂着手腕，扭头看何向忱。
何向忱维持着刚才那样平静的表情，说：“记好了吗？”
是对一旁记录分数的人说的。
那人忙回道：“好了旅长。”
何向忱便不再说什么，也不理会厉边珣，径直离开。
观望许久的刘副官，这时从后面绕到场地上来，厉边珣忍痛飞快地站起身，看见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点怜悯的神色。
“大家今天辛苦了，”刘副官很和蔼地说，指了指刚才与众人搏击对抗的士兵们，“这几位，是旅长的近卫护兵，身手是格外了得的，各位不要放在心上，请先回去休息，下午准时来参加射击考核。”
众人皆不敢抱怨，个个揉着肩颈胳膊，拍拍身上的沙尘，垂脸离开。
厉边珣回头想看看何向忱，却只看见了他刚直无情的一道背影。
刘副官对上司这一出也是很意外的，待拿到考核记录，见厉边珣的分数果然低得可怕，也是无可奈何。
回到何向忱的办公房，他敲门进去，回禀道：“旅长，这是搏斗考核的成绩。”
何向忱接了文件，粗略看了两眼，就放下了。
刘副官见状，笑了一笑，说：“分数是都不高，但也是意料之中的，刚才属下看，那群年轻人经过这一通摔打，情绪上失落得很，中午休息这两三个钟头，应该是不够平复心情的，下午的射击考核，免不了会受到影响，压力之下，也看一看真本领。”
何向忱：“嗯。”
刘副官又慢慢说：“只是，厉公子的手，像是伤到了，下午恐怕打不了枪了吧。”
“是吗？”何向忱面无表情地说，“打不了，就打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