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之也没料到皇帝开口唤的第一人竟然会是他。
他躬身向前,药苦气扑面而来,龙涎香混杂其中,熏得他眉头一紧。
才一靠近,诸葛安就像是找到主心骨,抖着手一把抓住林兆之腕骨:“林卿,你终于来了。”
皇帝的手冰凉,指尖因用力泛白。
“臣来迟了。”林兆之轻声道。
太后站在不远处,手帕挡住的下半张脸里唇角有些抽动。
“陛下。”林兆之对诸葛安说:“臣此次来有一要事需您确认。”
诸葛安病的迷糊,听到这话脑袋一下没转过来。
“什么事?”
“此次补发军粮为何每人多了二石?”
皇帝一瞬就清醒了,他拉着林兆之的手一抖,带着些不确定:“朕何时...”他一顿,闭上嘴。
围在周边的大臣神色各异。
王大人转头盯住林兆之,张口欲说什么,却听榻上皇帝开口:
“朕有些乏了,各位爱卿若无事就先回去吧。林卿留下。”
闻言,太后目光一沉,视线落在诸葛安拉林兆之的那处腕骨上。
殿内燃着的香隔在太后与皇帝之间,透过薄雾,皇帝与太后对上视线。
“母后也先回去吧,您为朕操劳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了。”
母子目光相撞,太后没放下挡在鼻尖的手:“陛下可要惦记着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因政事劳累加重了病情。”
她转身欲走,头上步摇碰出些声响。
“陛下——”群臣中一位迟迟不说话的大人开口“臣今日来也有一事要说,还请您容臣汇报。”
他看林兆之一眼:“臣昨日夜里得到消息,林大人负责的那批军粮…”他顿了顿,抖落袖上褶皱:“被人劫走了。”
“哦?”
太后扭身回来,对于这位方才所说十分有兴趣:“被什么人劫走了?我大晋境内哪里有山匪敢动朝堂的粮。”
汇报之人是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徐玉成。
他躬身冲太后这边行一礼,回道:“娘娘说得不错,大晋之中没有山匪敢劫朝廷的粮。”
殿内除了各位杂乱的呼吸再听不到其他,徐玉成攥着笏板声音清亮无比:“是胡人劫的粮。”
“——”
各位大臣闭不上嘴了,有人惊道:“胡人竟嚣张至此!”
“此事为何不早上报陛下!”王大人指责他,转头又对皇帝道:“陛下,臣愿带兵追回军粮。”
王大人就职兵部,人到中年职位还是不高不低。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忙说:“此事耽误不得啊陛下。”
皇帝咳嗽两声,猛吸口气:“胡人?又是胡人。之前那庄子里的胡人身份还没查明,怎么又来胡人作乱!”
他的鼻腔里有铁锈气:“朕竟没想到他们敢在朕眼皮子底下作乱。查,不仅要查,还要他们把朕的粮食吐出——”
最后一字音节未落,血已经出来了。
深色血迹滴在蚕丝被上,诸葛安“啪”一声倒在榻上。
“安儿!”太后先反应过来,几步挤开林兆之凑近皇帝。
诸葛安彻底晕死过去,任谁来都不会醒了。
“太医呢?”太后对宫人说:“太医怎么还不来。”
林兆之垂着眸,眼神却落在不远处的熏香上。
“快些快些,陛下可等不起你们这么慢。”
女人还没进来,急切的声音先传来了。
太医额上全是汗珠,拿着箱子的手都在颤。
殿里站得人多,太医进来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蒋春语一边擦去鬓角汗,一边喘着粗气。
这一路都是跑过来的。
“陛下…”她一句没说倒先喘不过气来,蒋春语咽口唾沫又开口:“陛下怎么样了。”
围在榻前的人让开来,太医上前对皇帝看了又看。
“陛下这是又被什么气到了?气血逆流,是活生生被气晕的啊。”太医头上的发又白了几根,转身忙从药箱里拿出针灸来。
银针落下一瞬,屋外晴天被乌云遮盖。
“轰隆隆——”
雷声骤响,随机而来的闪电照亮屋内众人面容。
林兆之看一眼蒋春语,她那张俏脸上还有汗痕,方才一路蒸得她脸红一片。
“敢问蒋贵人,陛下此屋的熏香是一直在用吗?”林兆之问。
蒋春语才看到林兆之,缓口气,似乎被这问题问住,愣愣地看住林兆之的脸。
太后不等蒋春语回答,唇角一勾忽然发难道:“林大人,失火庄子是你的地界,如今军粮也是你在负责。此事定与你脱不了干系,来人——”
林兆之眉尾一挑,辩解的话已至嘴边,侍卫却一扯他胳膊,一脚踹到膝窝。
“咚”
林兆之被迫跪在地上,嘴已被人牢牢捂着。
“这……”有臣子看着太后又看看林兆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最终只缩着头当起鹌鹑来。
林兆之腿脚在几年前冻伤过,这样一跪刺激到旧日的伤,膝盖自那处起掀起密密麻麻的痛来。
官帽被人一把拿下,碎发没了束缚全散下来。
他眼尾因疼痛泛起些红来,眼神里却无半点痛。林兆之抬眼看着太后,忽地笑了。
太后握住拳,也直视着林兆之。
空中炸起火花,燃着的烛火忽明忽灭。
林兆之眼中明晃晃的一句“你怕了。”
太后不屑一笑,对那侍卫说:
“愣着做什么,还不押下去。”
屋外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得湿了世界。
雨落在脸上成了河,顺淌下来,转眼就将干净官袍吃了干净。
林兆之被押着在雨里走,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被允许说。
杀鸡儆猴,他就是那只“鸡”。
太后不再看他,转而看向榻上皇帝。
不听话的下场,只会是这样。
屋外冷风吹灭殿内烛火,被遮盖的天光灰沉沉,顺着空气盖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一个时辰便散了。
竹亭下之下并无烈日照拂,雨后空气混着草木清香。
“楚家不会输。”
女人半倚在亭柱上,坐着轮椅。
“那阿姐准备如何破局。”楚元赋为她扇扇,撩起微风吹向她。
楚之宝脸色更差了,病痛几乎磨去了她半条命。
“你且等等。”楚之宝攥紧椅扶,风扫来一阵草木味儿,覆盖住了她身上药苦。她眨眨有些发灰的瞳孔:“哥哥靠不住,未来的楚家便只能靠你我了。”
楚元赋扇着扇子,听后展出些笑,嘴却一改话头对着竹庭里的残局说:“阿姐,你这局棋...”
楚之宝垂眸看着这局未下完的棋。
那是不久前与另一人未下完的棋。
“白子棋风尖锐,横冲直撞,连防守都不知。”楚元赋啧舌:“这黑子怎么会被这等莽夫所困。江小姐这棋下的……好没道理。”
楚之宝收回视线,不冷不淡地说:“你只看到她鲁莽,却不见白子步步杀招,是刀尖上为自己博出路。”
棋局静静的躺在桌面,任由二人对它打量。
楚元赋收了扇子,执起一枚白子:“若是我,下一步必下在此处。”
“她不会下在这儿。”楚之宝扫了一眼那棋位置,说:“她这人心高气傲,怎么会同你一样。”
“我怎么?”楚元赋笑了:“阿姐是觉得我下棋太过顾后了吗?”
他不等楚之宝说话,自顾自又接下去:“可前有狼后有虎,现状便是进退两难。若不守拙藏宝,难不成要像江小姐一样锋芒毕露被人当刀使?”
楚之宝感觉脸上扑来热气,平白烦闷起来:“她怎么是她人刀。”
“祁元辰入京借的是江家,如今却又靠着踩江家一脚才深得陛下青睐。”楚元赋收了笑:“这不是刀是什么?”
楚之宝张嘴,为她辩驳的话已至喉间。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位江霖钰太过上心,忍住了即将脱口的话。
她才不会任他人利用。
“阿姐,你当睁眼看看了。”楚元赋语气难掩冷意:“如今局势早不是我楚家当道,你那时候做得事情但凡被人翻出来捏着,我们楚家也只能任人宰割。”
他哼一声,又换上往日面容:“至于那江小姐,她如今处境谁曾料到过?江家坐镇西疆,说是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可这么多年下来王军怕是早不姓诸葛改姓江了吧。”
楚之宝皱起眉,只觉耳边蝉鸣丝毫不减,更吵了。
“可惜可惜,若不是陛下太过于想要摆脱太后,江将军又怎么会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背后捅一刀。阿姐,你不在朝堂,就算耳目多些,可许多事情你都不曾看清过…”
楚之宝闭上眼忍住想出口的反驳,声音却拔高不少:“你看的这样清楚,怎不见你的破局之法?”
楚元赋一愣,目光都带上些奇怪。即便如此,他还是拾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之上:“若是我,下一步便走…这儿——”
楚之宝看着落子处,冷笑一下:“断尾保命?”她一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全扫落在地:“楚家的出路从不在棋盘上。”
棋子四散滚落,有几颗坠在楚元赋脚边弹了又弹。
楚元赋一愣,收起折扇低低笑了:“是,楚家从不做棋子。”
楚之宝闭上嘴,深吸口气:“如今我们族人不在朝堂,有些官员便开始动别的心思。我们该叫他们重新看到楚家了。”
竹林被风刮过,发出阵阵嘶鸣。
有侍女急忙忙闯入此地,对二人送来消息:“户部侍郎林大人被太后押入诏狱,陛下病重怕是不久…”
她话不敢说完,低着眼等主人吩咐。
姐弟面色皆是一变。
至少从明面上看,林兆之是陛下近臣。太后对林兆之下手,陛下又传出这样的消息…
“皇室嫡系血脉除了陛下只有贤王了。”楚之宝抿唇。
而他们楚家落到今天这种地界也是因为贤王阴他们一招。
楚元赋将脚边掉落的棋子踹开,扇子点在棋盘之上:“阿姐说得对,是该让他们重新看到楚家了。”
雀儿盘旋于其间,与竹子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