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乱了。
林兆之被锁在柴房里,官服被剥去,换了身白衣。
他抬起被铁链困住的手臂,将落在脸边的散发全拢到耳后。
缝隙打来得唯一一束光正照在他眼尾处的朱砂上。
眼睫在光下散出些虚浮,他抬起脸,眼睛看着门。
刀剑划过的光点燃火把,财宝米面被堆在地面,多到像土一样不起眼。
恐慌、狂欢。
躁动的热浪吞没最后一丝平静。
房梁上有动静传来。
林兆之眼都不眨,问:“送出去了吗?”
梁上的人跳了下来,他说:“已送到了。”
“苏木那边呢?这几日有没有传信回来?”
“苏小六的信只有之前那一封,此后再无消息。还有...三姐也有一月没来消息了。”他说话时偏了偏脸,光照亮了脸上的刀疤:“外边比我们想得还要乱。”
“贪欲无穷,人总想得到更多。”林兆之垂下眼:“这乱局,总要有人挑开。”
厮杀声传进柴房。
“人人都觉着自己是执棋者...”林兆之淡声说:“可大家都在棋盘上,是那颗棋啊。”
声音顺着门缝飘落远方,京都街道上所有商铺都关了。
街道被银钱铺出新路,空荡荡的,没人去理会。
战场得血气弥漫在京都各地,所有人都绷紧神经。
柳三问穿着盔甲,累得大汗淋漓。
禁军说是军,实际上实战经验还不如大理寺探官来的多。
京都一向繁华,表面上无波无涟,他们禁军毫无用武之地。
真到用得时候,实在顶不住。
柳三问听着下属汇报战况,一手支着额头愁得脑袋要不转了。
“这群山匪是哪里来的?之前那群不都已经谈好了条件吗?这又是哪里出来的?”
柳三问不住叹气,他咬牙,每次呼吸都要把肺憋到痛。
下属低着头只说:“山匪不知哪里弄来的武器,和我们打起来有来有回...怕是...”他声线都带上颤抖:“怕是要守不住了。”
“啪——”
琉璃盏碎裂的声音清脆,柳三问站起身来,顶着一身盔甲怒道:“要你们做什么吃的?连个山匪都挡不住。这儿是京都,西疆都没破的防线要叫我们破了,那我们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下头人被训得抬不起头。
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身汗:“都检点,太后娘娘传您去宫里。”
柳三问一愣,恨恨跺脚:“八成是问罪来的。”他咬着下唇,都尝到点血:“吴检点何在?”
“正在外头点兵呢。”
“好,我且去面见太后,我不在时全听吴检点指挥。”
卸下沉闷的盔甲,柳三问长呼口气。
宫里仍是一片静好。
几尾红鲤在池中抢着吃食。
皇帝半靠在榻上,双目无神。
蒋春语拿出手帕,仔细为他擦去留在唇上的水渍。
熏香在不远处飘来点点奇异,蒋春语也咳嗽几声。
贴身照顾陛下的这几日她也沾上了些病气,小产后的她休息不久,正虚弱着。
恍惚间想起林兆之曾提到的熏香。
蒋春语看向放置熏香那处,竟然真生起疑心。
许是林兆之那双眉眼太过熟悉,叫她不自觉信了。
紫金色香炉还在送出香气。
香灰被蒋春语铲了一捧,抱在帕里。
“打过来了!娘娘——”伺候她的宫女再不见往日仪容,跑来得几步像是要摔倒。
蒋春语手一抖,险些把刚拿到手里的香灰给抖落。
“嚷什么,陛下正休息着,扰了陛下安静小心治你的罪。”
那位宫女叫云锦,自蒋春语入宫起就跟着她了。平日最属她端庄稳重,今日怎么毛躁成这样。
云锦哭丧一张脸,却也乖巧地低下声:“山匪进犯,禁军没挡住,有一支队伍打过来了。”
“什么!?”蒋春语叫嚷得声音比方才的云锦还大,顾不得手中揣着捧香灰,她急忙忙走到皇帝身前:“陛下,别发呆了,山匪都打过来了。”
皇帝都要被蒋春语晃晕了,眨下眼睛,缓慢问:“什么?”
“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密道,咱们还是先躲密道里吧。”蒋春语把手帕塞到腰间,左右手同时拉起诸葛安:“陛下,密道在哪里,臣妾带您过去。”
诸葛安反应总是慢半拍,此时才后知后觉方才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他瞪大眼睛,呵斥:“大胆贼子,竟敢在京都造次!”
云锦看向蒋春语,对于陛下如今模样,她不敢多话。
“陛下!”蒋春语又劝道:“咱们还是先躲一躲,若没打进来还好,真进来了您躲在密道里也不会受伤啊。”
“放肆——”诸葛安恢复些神智,脑中刺痛不断挑逗着他的神经:“朕乃一国之君,难不成怕他这群野蛮之人吗?”
蒋春语只感冤枉,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可诸葛安受太后操控大半生,早厌了被人安排。
他一字一顿:“禁军都检点何在?”
“回陛下,都检点正被太后问见。”
诸葛安抓起身下蚕丝单,一腔怒气找到了宣泄点:“城里正乱着,不叫他好好守城传召什么?”
蒋春语“这...那...”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
抬眼见诸葛安不顾身子虚弱,披上外衣就要去找太后,忙阻道:“兴许太后是有什么法子治那山匪呢。”
诸葛安充耳不闻,迈着大步走出房门。
门外左右分别守着一个太监,见皇帝出来,脸上全是恭维:“陛下您身子还未痊愈,外面热得很,您且先回房歇息吧。”
“歇?”诸葛安上下打量这位说话太监:“方才云锦的话你没听到吗?京都已经打起来了,你告诉朕,朕还怎么歇息!?”
太监还是那副样子:“陛下,政事自有太后娘娘为您分忧,您大可不必担心。”
诸葛安懒得和这两个东西扯皮,一甩袖子便要走。
两位太监却跟了上去,硬架起皇帝放回房里。
“请陛下好生休息。”
诸葛安看明白了,太后是想用这两东西困住他。
他一只脚在空气中蹬了蹬,放下狠话:“你们给朕等着,等朕好了,绝不饶你们。”
太监也只笑着答:“那也要等陛下好了不是?只要您休息好,奴才就是上刀山也愿意啊。”
蒋春语手有些抖,看着那两个太监,眼睛转了又转。
她一咬牙,挺步过去,拉开那两位太监:“陛下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月了,还不准陛下出去放风吗?有本宫陪着陛下,你们还怕出什么乱子。”
谁知那太监软硬不吃,守着大门偏不让。
蒋春语抿唇,看云锦一眼:“还不过来?”
云锦移着步子来了,有些不解:“娘娘?”
广袖一挥,遮住半天光彩。
太监向后退了两步,嘴里“诶哟”叫不停。
云锦的目光都带上些震惊,双下巴都出来些。
蒋春语动作很快,另一个太监还没反应过来,当他正要去把蒋春语拉开时,云锦也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拿起自己的绣帕也罩在那个太监脸上。
可惜她绣帕太小,没蒋春语的衣袖那样明显的成效。
诸葛安也被这一事给惊到,有些发昏的脑袋没立刻明白过来。
什么意思?
“走啊陛下。”蒋春语冲他喊:“有臣妾在这儿,您快走。”
走…?
哦,走!
诸葛安明白过来,也不顾鞋子没穿好,往安康宫跑去了。
此时正是热的时候,诸葛安被晒透了,头发都贴在头皮上。
安康宫中,太后捏着串佛珠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礼佛。
素白放下茶水,俯身在太后耳边轻声道:“柳都捡点到了。”
太后睁开眼睛,看到供在上边的佛像。
“来了?”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招他进来。”
外头万里无云,烈日当空。
柳三问被素竹带入大殿,紧张得手不住颤抖。
“请太后娘娘安。”他行礼,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太后坐到软垫上,细品一口刚被素白送来的茶水。
香一寸寸燃烬,落下的香灰积的好高。
她终于开口:“都检点既然来了,想来战局也并非十分紧急。”
“…”柳三问张开半张嘴,请罪的话都已经到舌尖了。
战局很紧张…
他心里默默想着,若是太后知道他们禁军抵不住会治什么罪。
“都捡点不要这么紧张。”太后笑了,她看穿柳三问的不安,安抚句:“哀家叫你来,也只是为了问问那山匪情况。”
就是知道你要问战况才紧张的啊!
柳三问的汗滴落在毯上,眨眼频率高的有些抽搐了。
“那山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精锐武器,竟与禁军用得一样…”柳三问大喘口气:“禁军打得吃力,若无援军不知能撑到几时。”
“咔嚓——”
茶盖被太后盖上,她像是没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请娘娘治罪——”柳三问额头狠狠磕在毯上,一瞬就起了红。
佛珠碾过太后指节,她看着柳三问,终于意识到这次不一样。
大殿陷入寂静,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殿外匆忙跑入的脚步显得尤为明显,太监的通报炸响最后一丝平静:
“兵卫来报,山匪已经打到宫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