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来时的方向,这一侧最漂亮的花灯都被我拿到手了,现在我想请尊上重游花路,共同观赏。”
凌歌轻声,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抬头同他对视,神情满是郑重。
唐郁若有所思:“这么多?贪心。没把店家和行人吓一跳?”
“哪有……我额外留下银两了的。”他反驳,小声嘀咕。
下一秒唐郁轻笑,将字条放回他手里,拉住他往前走:“那还等什么,只管同我拿下来就是,空间戒指够用,好歹是辛苦赢回的礼物。”
凌歌笑了,将字条凭记忆按顺序摆好,先他一步为他取花灯。
唐郁手里拿一个,直到下一个花灯被凌歌递来,再两相权衡留下更喜欢的,剩下的全部丢进空间戒指里。
“唐郁,这个更配你。”
凌歌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再回来的时候递过来两个更精致的狐狸面具,成色、工艺较之原来的更好。
凌歌将其中一个戴在脸上,注意到唐郁手上的灯笼,顿了顿,默不作声地靠近,帮他换上。
唐郁的发丝随风飞舞,有几缕飘到凌歌脸上,顿时他呼吸一轻,一瞬间四周仿佛都安静下来了。
然后凌歌小心地抬手,摩挲着他发丝,慢慢地将它别回唐郁耳后。
……好接地气。
“嗯?”唐郁全程任他操作,直到凌歌怔愣在他身前,不禁疑惑出声,眼底还留存着之前的温热笑意。
凌歌霎时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拉开距离:“没事,风有些大了,头发险些打结了。”
他抬头笑:“我看很少有人戴这样的面具,我们带个一样的,就不怕分不清彼此了。”
他余光再一瞥右前方正对着灯谜冥思苦想的少年身影,心里更加满意。
师弟啊师弟,感谢你提供的大好机会,师兄会好好刷好感,记得你的付出的——改天敲木鱼给你积一份功德。
苏鸣先还在苦想,自信自己比凌歌要快,眼看着就要捕获灵感得出答案,突然感觉浑身上下凉飕飕的,最后头脑一空。
苏鸣先:……啊啊啊!
凌歌目光转向兴致勃勃的唐郁,笑意更盛——不枉他傻兮兮同苏鸣先立下赌约。
前世他贵为信陵君唯一亲传,却并不受各位师兄妹、师叔伯们青睐,他在重仙宗的地位都是他一步步,凭借自己的天赋本事和性情赢得的,俗称“投其所好”、“刷好感度”。
对于各峰亲传的喜好他多少知道些,正是信息优势,他才能迅速同林枫晚“打成一片”。
想到那个女孩一双慧亮冷静的眼眸,望向他,用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说着最恳切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虽狡猾自大、巧辩如花,可神色间的诚挚眷恋却是藏不住的。难道有什么苦衷?
——随我回宗门,我为你担保,求宗主查明真相。
真是辜负她信任。
千夫所指之时,也唯有她林枫晚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愧是剑灵峰的首徒。
凌歌很久没再想起前世了。
他那样固执地想要去信任依赖一个人。数年师徒,蓝祁如何能说出那样刻薄的话语,眼也不眨将长沂剑送入他心脏?
一念燃起仇恨与不甘,多日的粉饰太平瞬间被粉碎。
他早该知道的,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蓝祁那样爱惜自己羽毛,慢刀钝在他脖子上,他早就决心毁了他,于是他也不受众师叔伯的待见。
他倒在魔族大门前,感受着体内生机的流逝和复苏,最后才肯坦然承认,蓝祁可能确实是这样虚伪的,没有误会。
他将他从深渊救起,却又让他坠入另一个深渊。
好在上天怜悯,让他重生,命运把他的时间线拨回到他拜师这天。
那天蓝祁睁开眼睛,他还想着打好这副牌,占尽优势。
他就怀着这样的仇恨,按照前世轨迹,等待“信陵君唯一亲传”的荣誉光荣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但没有。
那人变得陌生了。
强大自信,却没有蓝祁浑身的冷冽无情。他随和宽容,率直慷慨,偶尔又露出沉静厌世的一面,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强大神秘,慷慨宽容,这才是长者之风,为师之度。
“想什么呢?唤你那么多声都不肯应。”凌歌一怔之下,一双大手扣在他脑袋上,叹息道,“花灯没意思还是人群不够喧哗,注意力都不肯集中。”
凌歌环视四周:“我有很认真的在看啊。”
“唐大哥,你觉得这花灯节怎么样?”
唐郁听着他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头探究般看过去,那一瞬间他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他再不做些什么,这块小甜糕就要碎了。
“自然好极了,还有个小甜糕作陪。”
凌歌轻笑,替他拿下最后一盏灯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印象中十年前的那一场花灯更盛大。”
“只是可惜了……”
“可惜我不在?”唐郁有意逗他。
凌歌没有将伤口剖开给别人看的爱好,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倾诉一番。
“是啊,可惜你不在。若十年前我们相识相逢,我当作为东道主带你体验一番。”
“欢迎来到我的家乡,唐郁。”
唐郁惊讶:“这是你家乡?”
往生镜中倒没见他来过。
“是啊。”
他听凌歌轻描淡写:“尽管上次花灯节的后一天,我满门被灭,我依然怀念当时花灯节的氛围。”
他从小体弱,久居在床。那是他大病初愈的第一天,也是可以不知事,无忧无虑、万分周全地被家人保护的最后一天。
唐郁罕见地没有说话,只更加用力地揉了揉他头顶。
他继续:“在那之后第三日,我被送到重仙宗,只有无谅峰容得下我。”
他想到同门弟子的疏远,宗门长辈的漠视,信赖之人的背叛……
凌歌张了张嘴,竟不知道从何讲起了。他想说的,唐郁他都不懂。
但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他心头另一种渴望呼之将出,如星星之火开始燎原,越演越烈。
唐郁安慰他:“不要让苦难成为你的枷锁,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你就会发现……”
“过往如云烟,如清风明月。前者挥之即散;后者,即便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也熠熠生辉。”
“所有你爱的,你怀念的,早就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你身边。”
——化作他的力量,与甘愿承受一切、对抗一切的勇气和信念。
“唐郁……”
凌歌心头温热暖流逆行而上,几乎要将他融化,灵魂深处的冲动让他的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唐郁,你看,我有资格成为你的徒弟吗?”
“……”唐郁前一秒还在苦情频道,下一秒就被拉回了现实。
“什么?”
凌歌知道自己冲动了,但他并不后悔:“唐郁,你收我为徒,给我当师尊,好不好?”
“我会努力修行,不给您丢脸。”
唐郁哑然。
说实话,这样的小甜糕徒弟他自然是心动的,但……
他们的相知相识毕竟如镜花水月,庄周梦蝶。
凌歌的师徒缘不在他。
往生镜唯有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可以查看,他既能看凌歌轨迹,他和凌歌就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之前的小打小闹毕竟借用的蓝祁的身体,可一但拜师,见证人天道总不至于还能认错,后续很可能引出许多麻烦,跟世人口中的蝴蝶效应是一个道理……
唐郁突然清醒,很想给自己狠狠一个巴掌!
——人家凌歌又不知道他的内情,想拜的师尊自然也是蓝祁,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纠结来去自作多情!
于是他当即立断拖字大决:“可能有机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才说完,他心里就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好像又将人往火坑里推了……
原本想着,若神魂秘境凌歌活着出来,他就尽力拆散凌歌和蓝祁的师徒缘,放凌歌自由无束地活下去,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可偏偏凌歌想拜师蓝祁了……这就是命运的伟力?
凌歌眨了眨眼,心路历程如山路十八弯,一时间不能确认他是什么意思。
想收就收了,还什么可能,什么不是时候……
他有些心惊肉跳地想,唐郁总不能是看穿了他和蓝祁的师徒孽缘,难道是想等恢复身份后以个人名义收他为徒?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他该考虑的问题。
他佯装惊喜:“您愿意收我为徒吗,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唐郁没应。
他轻咬下唇:“那,弟子能唤你一声,师尊吗?”
唐郁深吸一口气,心中更加郁闷。想让他别乱喊,又念着小甜糕刚刚的伤心往事,妥协了。
“只能私下里喊。”
谁知道等他回去后,蓝祁什么时候收徒。
别喊的人尽皆知,到最后蓝祁反悔,让凌歌难堪。
“那,师尊……”
“嗯?”
“师尊!”
“我在听。”
清越无奈的声音随风飘到他耳尖,霎时烟花冲天而起,在空中片片舒展开,绚烂夺目,五彩缤纷,凌歌和唐郁循声看去,也让他心花盛开。
这一刻凌歌心中愉悦达到顶峰——他怀念眷恋的,有人陪着,在繁华热闹的夜晚,一起领花灯过节日的感觉。
竟比他记忆中的欢愉更甚。
时至今日,他想,不管唐郁是不是真的想收他为徒,只要唐郁真心相待一如往昔,他愿守好徒弟本分,心怀恭敬,承欢膝下。
——即使前生颠沛流离,他愿意放下过往阴影,重新再看看这人世间。
嗯……蓝祁除外。
“师尊你看,这就是珑灯神女选拔。”
凌歌对上唐郁疑惑的视线,给他指了指热闹的人群,气氛逐渐沸腾。
凌歌拉着唐郁在人群中穿行,道路上拥挤的行人自发站在两旁,空出马车前进的路,城主府的人也在维持秩序。
放眼望去,一辆又一辆繁华花车经过,车上女子朱唇粉面,在各色繁灯照映下,或端坐其中,或久伫致意,与街上车上大小花灯争艳,不落下风。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巨大的欢呼声,神女的出现显然推动花灯节迎来高潮。
“珑灯神女是清洲城的精神信仰,一旦选定,在下一次神女选拔前,都拥有清洲城三成的控制权。从前我姐姐也是其中的一员。”
“城主会同意?”唐郁讶异。
“毕竟是从古至今的习俗,城内居民的精神图腾,在城内,神女的号召有时候比城主还管用,他就算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那你也是?”
凌歌好像听了玩笑话:“修仙之人,不信天命,只信自己。”
信仰这种东西,最是飘忽不定的。
唐郁看着逐渐走向狂热的居民,目光移向最后一辆花车,细纱帷幕随风摇晃,她指尖扶上身侧圆木,笑语嫣然。
“秋铃儿小姐!是秋铃儿小姐!!”
唐郁无声出了口气,移开视线,凌歌突然觉得人潮拥挤,索然无味,没注意到身边人的目光逐渐降温,眉宇间再次染上了一层厌弃。
“走吗?师尊。”凌歌回望他。
“回去吧。”
“唔,回去歇一歇。回去若小二还未起,弟子就亲自煮面给师尊吃!”
“能下口吗?”他闷笑。
“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可别小瞧我!”
背离人流的方向,他们的影子在灯火照映下摇曳,远望很是和谐。
——光已有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