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得知李玦身染天花消息立即前往福宁殿,然天子在宫中向来备受瞩目,是以李玦身染天花消息传到永安宫不过须臾间,谢芜到福宁殿时太后已在殿中。
太后覆着面巾,面前的明黄纱幔被挑起一角,隔着屏风远远瞧去一眼,只见明黄床帏中年轻帝王躺在龙榻之上,面色潮红,原本俊秀面容上零星布着痘疹。
太后凝神片刻,眉心渐渐拢起,转头问起为李玦诊治太医:“皇上病情如何?”
宋太医擦了擦额头冷汗,声音发颤道:“天花凶险,皇上近日操劳,身体疲乏,骤然感染天花实属凶险,至今高烧不退,脉象紊乱实在是,实在是……”
太后深深拧眉,实在看不得对方吞吞吐吐样子,催促道:“啰嗦什么!你只许告诉哀家皇帝症候你能不能治得好!”
宋太医只觉喉咙发紧,在太后一声威吓下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臣,臣定当为竭尽全力为皇上尽力医治,可天花凶险,从未有过治好的先例,臣,臣,臣等实在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太后危险眯起双眼,厉声:“你的意思是,皇帝的病是治不好了?”
“太后赎罪,微臣惶恐,微臣实在惶恐。”跪在地砖上的宋太医不敢抬头,身体抖得如同筛子。
太后冷嗤一口气,不置可否,冷言冷色斥责:“皇帝的病若治不好,宫中留你们这些太医有何用!”
一句问责使得在场太医纷纷变了脸色跪在地上,各个声称惶恐赎罪。
太后均不理会,她屏息往内室深处投望一眼。
面巾覆容瞧不出令旁人瞧不出她的脸色,只觉她一双眼分外锐利。
少倾,太后这才言道:“皇帝是大齐的天,大齐不可一日无主,若治得好皇帝,往后加官进爵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若是治不好,那便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脑袋够不够称。”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太后视线已将在场诸位太医巡视一遍。
众太医立即跪地:“臣等定尽力而为!”
“咳咳。”
殿中忽闻几声压抑低咳,正是从龙榻方向传来。
太医闻声抬首看过太后便立即寻声而去,为皇上诊脉。
太医纷纷围在龙榻前,太后眉心拧得更紧,不动声色向外退去,正巧与谢芜与将人请来的刘得全。
太后目光一沉,阴沉犀利:“哀家记得,皇帝一直由你照料?”
刘得全低头恭敬回话:“回太后的话,正是奴才。”
太后冷嗤,言语责怪:“身为御前皇帝身边伺候之人做事却如此不当心,害得皇帝身染天花,简直是罪该万死!”
刘得全吓得匍匐在地,连同拂尘一同摔了出去,连连扣头:“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如此不中用,留着你岂不是告诉众人在皇帝面前做事不用尽心?”太后提声,当即便要将人发落,“来人——”
听到太后扬声刘得全内心一凛,却听有人先行唤道:“太后。”
太后闻声侧眸,见说话的是谢芜。
谢芜恭敬行礼后徐徐言道:“太后,刘公公照料皇上不周自是该罚,可刘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已久,最熟悉皇上所需所用,眼下皇上病重正是用人之际,此时惩戒恐有不妥。”
太后冷着眉眼,问道:“怎的贵妃跟在皇帝身边久了,胆量见长,竟来质疑哀家决定?”
“太后言重,臣妾怎敢生此心。”谢芜再度行礼温顺道,“臣妾只是觉着皇上此时正是需要悉心照料的时候,刘公公身为御前总管多年,确有失职之嫌,与其现在处置了他,不若先留着他的命让他照料皇上。若照顾皇上得宜自能将功抵过,如若不能,届时再罚也不迟。”
“贵妃便是如此替皇帝管理六宫?”太后厉色,“有罪不罚,以为将功抵过即可?贵妃御下不严,才使得天花在宫中肆虐,哀家先处置了刘得全,第二个要处置的便是你。”
谢芜眉眼低垂,立即认错道:“太后说得是,天花在宫中肆虐确是臣妾管理不当,也是因此臣妾才向太后请求恳请戴罪立功。”
谢芜福身行礼后不再去看太后脸色,又言道:“皇上病重,太后毅然发落,自然恩威有度,可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遭人非议,认为……太后行雷霆手段,实有刻意脱责之嫌。”
宫中最先爆发天花的是太后的永安宫,而后为何传到了福宁殿,那便不得而知。
太后眼底闪过一抹异芒,唇角略斜,视线定在谢芜身上一瞬,眸光锋利宛若能剥下皮肉,少倾道:“贵妃真不愧是常伴皇帝左右,这嘴皮子上的功夫越发好。”
谢芜自始至终态度恭敬:“臣妾惶恐。”
太后冷冷扯唇,眼角余光瞥过刘得全:“刘得全,既然贵妃替你说情,那就暂且留着你性命。只一样,哀家丑话说在前头,若皇帝有事,你们各个儿都别想好过。”
谢芜:“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待太后离去,刘得全感恩戴德连连向谢芜磕头:“多谢贵妃娘娘!多谢贵妃娘娘为奴才说话。”
谢芜:“起来吧,眼下最紧要的是皇上能够康复。”
雨桐瞧着殿中来来回回穿梭的太医,低声言道:“好好的,皇上怎么就得了天花?”
谢芜瞧着明黄龙榻上躺着的人,眉目沉寂三分,喃喃低语:“是呢,好好的他怎就病了?”
李玦从不是不谨慎之人,前世宫内也闹过天花,李玦却不是染病的那个,可如今李玦却病了。
雨桐心中一直念着的方才谢芜与太后之间的争执,担忧道:“方才瞧着太后动了气,若是皇上真的醒不了,太后是不是要为难咱们?咱们一直与永安宫井水不犯河水,何苦在这时惹怒太后?”
谢芜听到雨桐担忧,眼神中却多了三分定力,毅然道:“无论太后喜或不喜,这件事我都要做。”
眼下李玦未清醒,宫中太后独大,若太后想趁机在宫中掌权,只怕天下大势都要向赵家倾斜,赵家得势她焉有活路?她想安然无虞,又如何能让太后称心如意?
李玦可以死,但绝不应该是现在。
谢芜转头吩咐雨桐:“快将徐大夫请来。”
待徐妁为李玦诊脉过后,谢芜问道:“徐大夫可有救治之法?”
徐妁复杂看过谢芜一眼,斟酌言辞说道:“幼年时我曾见家父记载治疗天花之法,天花凶险,重症之下危及性命,然有一法,可将天花痘痂研磨成分吹入寻常人鼻中,如此会出现轻微症候,对症下药便能痊愈……”
只是……天花现世,人人对天花避之不及,生怕沾染,又怎会有人甘愿主动沾染天花?
谢芜:“徐大夫既有法子,本宫愿做第一人。”
徐妁诧异:“娘娘信我?”
“为何不信?”谢芜微笑,“徐大夫已救过本宫一次性命,徐大夫医术本宫自然是相信的。”
徐妁:“我这就去准备,定尽力而为,不辜负娘娘信任。”
翌日,得知谢芜命徐妁为李玦医治,太医院太医纷纷表明抗议,首当其冲的便是宋太医。
宋太医率先表明:“贵妃娘娘此举,只怕不妥。”
又义正言辞道:“贵妃娘娘,《黄帝内经》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故而当以扶正固本为上,如何能再行以毒攻毒的法子?”
眼角余光斜见一旁的徐妁,宋太医不赞同道,“妇人之见,难免以偏概全,贵妃实不应因私情乱心智,更不能行如此荒唐之举。”
“正是,皇上圣体如何能如此冒险!”
“岂有此理,以毒攻毒如何能算得上医治之法?”
谢芜听到议论之声,提声道:“本宫已然给了你们一日时间,难道你们拿不出妥善诊治的法子,皇上病情便要耽搁下去?只因你们无能在先,本宫为皇上圣体着想只能另寻他法。”
宋太医面上有气又恼:“贵妃娘娘如此独断专行,太过蛮横,若太后知晓只怕会责罚……”
“本宫是否受责罚不劳尔等费心,”谢芜毅然打断宋太医的话,目光一横,将在场每个人都看在眼中,威胁道,“倒是你们,若你们再敢耽搁,不必等太后问责,本宫即刻便能处置。”
宋太医立时瞪大眼睛:“你——贵妃娘娘怎可如此行事?”
谢芜漠然:“本宫如何行事何须宋太医置喙?或者宋太医想做以身试法第一人?”
太医院群体太医向贵妃问责的消息不日便在宫中传开,永安宫太后得知时意味不明笑笑,道:“从前倒是小看了谢氏,瞧着她不言不语事事恭敬,竟是个分外有主意的。”
赵嬷嬷琢磨着太后话里的意思,斟酌:“……可要将贵妃传来永安宫训话。”
“不必,”太后抬手淡淡打断,“贵妃既愿出这个风头,那便由着她去。宫里看不惯她的人不在少数,皇帝病了,哀家又何必再做恶人。”
赵嬷嬷颔首:“奴婢明白了。”
不多时披香殿中也得知了消息,竹月绘声绘色在孙妙可面前言道:“听说贵妃不仅趁着皇上病着把持了福宁殿,还将为皇上医治的太医赶了出去,言语责骂,场面闹得无比难看!”
“什么!”孙妙可震惊得瞳孔放大,“谢芜她是疯了吗?她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竹月又道,“听闻贵妃还与永安宫太后争执过,听闻太后闭门不出便是因着贵妃动了气。”
“竟会如此?谢芜那贱人不是一直对太后尊敬有加,竟会出言顶撞?”孙妙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当即拍案站起来,“不行,我要去福宁殿。”
竹月认为不妥当:“贵妃已经下旨不让任何人接近,只怕咱们去了也见不着皇上,而且……天花凶险,福宁殿一直传不出好消息,您还有身孕在身,如今还是尽可能避着些比较安全。”
“皇上有难我怎能不闻不问!”孙妙可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定有古怪,谢芜行事越是怪异,她越是要去瞧瞧究竟发生何事,“我倒要看看贱人在搞什么把戏!”
与此同时福宁殿中谢芜刚服侍李玦服用汤药便听闻殿外传来女声,谢芜去看只见来的是孙妙可。
谢芜孤身站在福宁殿台阶前,冬日寒凛,北风萧瑟,她以面巾覆面旁人只瞧见她精致眉眼疏离淡漠,听她言道:“如今宫中闹天花,孙妹妹不安分待在披香殿来福宁殿做什么?”
孙妙可内心嫌恶谢芜说辞,仰头时却理直气壮道:“自然是来探望皇上。”
孙妙可扶着竹月的手更向前一步:“皇上圣体抱恙,身为宫妃,本宫前来探望合情合理,难道只许贵妃侍疾不准本宫探望?”
谢芜淡淡:“为妹妹计,昭仪还是回宫为好。”
“为何!”孙妙可不退反而更进一步,冷笑道,“贵妃即便摄六宫事,也该以理服人,难道贵妃得了权便自会以势压人?皇上病重,贵妃侍疾在侧却行为鬼祟,实在服众。”
谢芜叹过一声,缓步迈下台阶,抬手,将面面巾落下,叹道:“如此,孙妹妹还要执意去探望?”
众人抬眸只见贵妃原本倾城姿容上竟生出几颗痘疹,落在如羊脂玉般光洁肌肤上几颗红疹格外显眼,略迟一瞬,在场众人便已然意识到那是何物。
天花!
贵妃竟也得了天花!
竹月吓得连连后退,待缓过神来瞧见自家昭仪还愣在原地,只得上前拉扯着昭仪向后退。
只一息之瞬,谢芜已淡然抬手再度以面巾覆面。
北风中,孙妙可一时因震惊长久未能言语,口中接连只说得出一个“你”字。
谢芜目光澄澈如静湖般毫无波澜,她垂眸时叹道:“如妹妹所见,天花凶险,本宫也难以避免,之所以不让妹妹侍疾探望全权是为了妹妹考量,皇上已然病着,妹妹身怀皇嗣是大齐未来指望,如何能有半分闪失?”
孙妙可语塞,她本意是来戳穿谢芜把戏,却未曾料想竟瞧见身染天花的谢芜,再看福宁殿一时只觉进退两难,自宫中传出皇上身染天花消息后她一直不得见,如今近在咫尺,她有心见面,却实难挪动脚步,可若就此走开,她又实在不甘心。
“又在闹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太后不知何时到了福宁殿。
太后冷眼扫视众人,在看到仍陷入怔愣中的孙妙可时眉头拧得更深:“孙昭仪,你不安心在宫中养胎跑来福宁殿作甚?”
孙妙可对上太后的眼,心中烦闷极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措辞,倒是谢芜替孙妙可解围先开了口:“太后勿怪,孙妹妹实在担忧皇上安危这才前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