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玟贵人在圆明园闹了那一出后,倒是真正的消停下来。丽妃冷眼瞧着那些新鲜的鱼虾蟹和内务府孝敬的羊羔肉流水一般地往永和宫送,便和懿贵妃悄悄谈道:“都说她闹了那一场,安分了。我却不觉得,前几天不过听寿康宫的太妃们说吃鱼虾对孩子好,这下可好,鼓着劲儿拼命吃。晚上又要吃蒸羊羔肉。我看她现在不过七个月的身孕,怀相倒和那些足月生产的女子差不离了。”
懿贵妃放下手中的书卷,哂笑道:“徐氏心气高,自然是不肯消停的。昨日还见她和皇后求了许多燕窝去,说是要每日饭毕后吃一碗。”
丽妃咋舌“每日饭毕一碗,那岂不是一天两碗?萨满在上,她竟然能吃了那么多?”
“为了孩子,她有什么吃不了的。不过我看她这样胡乱进补,脸上似乎又发出了疹子,周围的奴才都劝她,只她浑不在意的,还是照旧那样吃。”懿贵妃顿了顿,道:“她吃她的,与我们不相关,只要别找淳儿和静宜的麻烦就行。”
转眼过了新年,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这天,懿贵妃去给皇后请安回来,对随侍的安德海道:“今个儿天气好,我看太液池的冰都有些融了,想来也不冷。便带载淳出去罢,捂了一冬天了,这孩子好动,早呆不住了。”
大阿哥载淳今年也快三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被乳母抱过来,见到懿贵妃,一双眼睛都笑眯起来了,奶声奶气地叫道:“额娘,额娘….”
“乖孩子…”懿贵妃抱过孩子亲了亲,又放他下来,牵住他的小手道:“额娘带你去御花园里玩。”
“姐姐也去吗?我好久没见姐姐了。”皇宫里只有两个孩子,因此载淳和静宜关系很好,隔三差五就要一起玩耍。他此刻说得“好久不见”仅仅隔了一天而已。懿贵妃听着心里发笑,道:“你丽娘娘早上要礼佛,我们吃过午饭再去找她好不好呀?”
“好…还要把新做的鱼茸花糕带上,给姐姐也吃。”载淳拍着小手欢快地说。懿贵妃望着孩子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心里也慢慢攒出一点暖意。无论宫中的尔虞我诈多么激烈,皇帝的宠爱多么飘渺。只要有这个孩子,便总有一份慰藉在。
虽然是晴天里,但是早春冰雪消融,终是难挨。懿贵妃出来那么久,被冷风扑得面色不佳起来,安德海见状,忙道:“主子,咱们回去罢。”
懿贵妃点点头,让乳母去把载淳抱过来,但是大阿哥显然正在兴头上,左躲右闪就是不让抱,嚷嚷道:“还要玩…”
懿贵妃一想疼惜这个孩子,便对乳母道:“这样罢,你陪阿哥好好去耍,我在前面亭子里坐会儿。你一见到阿哥出了汗,便赶紧抱他回来,仔细别让他吹着风。”
乳母答应着去了,安德海忙扶着懿贵妃到亭子里坐下,又呈上了烧得热热的手炉。懿贵妃拢着手炉好一会子才缓过神来,不由叹道:“老了,连陪孩子玩一会儿都觉得累。”
安德海陪笑道:“主儿花容月貌,青春正盛,哪里又老了?”
懿贵妃摇摇头,道:“这两年新进宫的嫔妃一茬接一茬。本宫看看那些年轻的面孔,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无怪皇上爱新人呐…”
“说起新人,那位刚被接进宫的佟主子…”安德海踌躇片刻,道:“奴才大胆打听了一下,据说她阿玛和肃大人来往甚密…”
懿贵妃听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这位佟佳氏来头不小,她隶属“上三旗”之一的“镶黄旗”,父亲佟裕祥为一等侍卫。所以后宫主位们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道:“这进了宫,怕是封个贵人也不为过罢。”
如果安德海所言为真,那这佟佳氏背靠肃顺,恐怕不止封一个贵人了…若是日后诞下皇子…她赶紧就此打住,不让自己的思绪继续漂浮下去。
隔着太液池,听得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她心一下子发紧了“小安子,你听听,是不是载淳的声儿?”
安德海仔细一听,也慌了神“仿佛真是小主子的声音。”
“快快快。”懿贵妃心急如焚,把手炉往安德海手上一塞。也不管花盆底鞋不便行走,提起袍子就跑了起来。主子奴才一路小跑到太液池对岸,这才发现事情大为不妙:除了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载淳,湖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宫女们的搀扶下,用帕子捂着脸儿低低地抽泣。
“这….”懿贵妃揽过载淳,用帕子揩了揩他的脸和手。又问旁边伺候的乳母,道:“这是怎么回事?”
乳母战战兢兢地回复道:“回主子,方才阿哥跑得太快,一不留神撞到了玟贵人…好在旁边的宫女扶着,但是玟贵人还是扭伤了脚。”
懿贵妃看那个捂着眼睛抽泣的女人两颊发红疹,腹部高高隆起,正是快要临盆的玟贵人。一颗心简直悬到了嗓子眼,一叠声地喊道:“玟贵人可还好吗?快,小安子,传太医。”
玟贵人这时候却把帕子从脸上挪开了,还闪着泪光的眼睛扫过懿贵妃母子,冷冷道:“可不敢当,我们母子本就不如贵妃和大阿哥金贵,区区扭伤了脚又算什么呢?只怕方才大阿哥撞嫔妾,是想把嫔妾推到湖里去罢。”
“玟贵人!”懿贵妃见来者不善,不由得面孔一沉,喝道:“这是宫里,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大阿哥年幼,爱跑爱跳,只是不小心冲撞到你,我让他给你赔罪,再请太医来好好看看就是了。”
玟贵人只是冷笑,道:“不敢当,让未来的太子爷给奴才赔罪,那怎么使得呢?嫔妾还是回自己宫中罢,免得遭贵妃娘娘讨厌了。”说着,让几个宫女搀扶着自己便要回宫。
懿贵妃见她孕晚期浑身肿胀,行动不便,而且走起路来真的有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终归难安,便对安德海道:“我先送大阿哥回宫,你去传我的步辇送玟贵人回去。她快要生了,容不得闪失。”
安德海领命而去,懿贵妃带着载淳回到储秀宫。小孩子怕受惊,今天发生那么大一件事,想来他是吓坏了,午睡醒来竟也隐隐发起热来,香纭尝试喂了他半碗牛乳羹,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不到一刻钟却尽数吐了出来。储秀宫瞬间人仰马翻,懿贵妃照顾了他一宿,眼睛都熬红了,最后忍不住趴在榻边合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的,懿贵妃好像听见一阵又轻又缓的脚步声,尔后身上一沉,一件带绒毛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肩头。
柔软的温暖包裹着她的身躯,她那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沉静下来,在进入梦乡之际,仿佛还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
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手脚都睡得热乎乎的,慵懒得几乎不想起身。便倚在靠枕上,唤道:“什么时候了?”
进来的人是安德海,他端了茶水一边给主子漱口,一边小声道:“已经过了戊时了,万岁爷在前边儿看着小主子….”
懿贵妃吃了一惊,感觉人一下就清醒了,道:“万岁爷什么时候来的?”
安德海道:“未时就来了,看主子累得睡过去,吩咐奴才们把主子抬到暖阁里睡。”
“那万岁可曾在这里歇午觉了?用晚膳不曾?”懿贵妃急忙掀开被子下榻,安德海连声道:“主子可不敢这样,地上凉。”又招呼香纭进来给懿贵妃穿鞋。
草草地梳妆一翻,懿贵妃便匆匆忙忙地往堂屋里走。刚一进门,就看到载淳站在炕上玩新做的布老虎,神采奕奕的,几乎看不到病容。而皇帝则盘腿坐在炕上,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见她进来,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道:“这一觉可好睡罢?”
懿贵妃见皇帝和从前一样亲切,心里的不安便消散了一半。她依言在炕边上坐下,带着笑容道:“万岁爷几时过来的?妾好睡,倒没有伺候好您…”
皇帝摆摆手,道:“淳儿病得厉害,朕放心不下,议完事便过来看看。你照顾这个孩子也是辛苦了,多睡睡不碍事。”
懿贵妃柔声道:“万岁爷体恤,妾感激不尽…只是…”她望着炕另一头,生龙活虎的儿子,欲言又止。
皇帝心领神会,便道:“朕方才去看过玟贵人了,她脚虽伤着,但是精神倒好。见了朕便又哭又闹。但是淳儿毕竟是个孩子,玟贵人如何能和她计较,安慰几句便罢了。”
懿贵妃不安地道:“玟贵人即将临盆,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这也是妾看管不利的罪过...”
皇帝皱着眉,道:“皇后和朕说过,这玟贵人怀孕的时候又是吃燕窝,又是吃羊羔肉的,尽是些发物。这脸颊上都那么多疹子了,身子也粗了两倍不止,还不肯停歇。朕看她崴到脚了,怕也是身子发沉的缘故。”
懿贵妃听着想笑,心里却又感慨起来。玟贵人徐氏原本只是长春宫一个洒扫的宫女,身世卑微。却因为俏丽风流的长相被皇帝喜爱,甚至在自己诞下大阿哥之前与自己平分秋色。而且她性子毛躁又不够端庄,之前打伤宫女,又和太监玩笑被皇帝撞见,被降为官女子,可不过几个月又复位成了贵人。可见皇帝对她的怜惜和喜爱。只是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呢?皇帝看到如今满脸红疹,身材肥硕的玟贵人,哪里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有着闭月羞花之容的宠妃呢?要不是看着她怀着身孕,只怕话都懒得和她讲罢。
香纭带着小宫女进来奉茶,皇帝喝下一盏明前龙井,便道:“淳儿无恙,朕便过去了。”
“万岁不在这里用些宵夜吗?”懿贵妃站了起来,她心底里是渴望皇帝能留宿的,但是如今国事纷扰,只怕皇帝还要赶回养心殿去。
皇帝温和地看她一眼,道:“朕去瞧瞧皇后。”
她的心顿时无限失落起来,虽然在后宫她风头无两,虽然她是大阿哥的生母,可是她终归不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不是他的妻子….
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她没由来想到:没有成为他真正的妻子,或许会是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
“主儿”夜里上了灯,安德海进来,在她身侧低声道:“听韩公公说,万岁爷在皇后那里用了膳,晚上翻得,是玉贵人的牌子。”
“唔。”懿贵妃卸了头饰,用梳子打散了头发慢慢蓖着,道:“玟贵人那里呢?有没有什么动静?”
“听说传了一次太医,倒也没怎么…”安德海还未曾说完话,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进来,跪在地上道:“主儿,玟贵人现下发动了,一直嚷嚷肚子疼。”
懿贵妃手一抖,那枚簪子“啪”一声落在妆台上。安德海眼疾手快地冲上去对着小太监的头就是一下“糊涂东西,还不下去,没得吓坏主子。”
小太监捂着脸退下,安德海和香纭上前安慰自己的主子“玟贵人本来就快要生了,现下发动也不奇怪,主子莫要多虑了。”
懿贵妃感觉嘴唇有些发凉,但还是强作镇静地道:“悄悄的,咱们去佛堂上柱香罢,也好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一柱香燃尽了,收到的消息却越来越不妙。“玟贵人一直嚷痛,孩子却下不来,血水一直往外倒。”“玟贵人脱了力,几乎晕过去了,太医让她含着人参好使劲。”“太医给玟贵人施针了,她醒过来,却没有劲儿,血一直流,太医们说玟主子这一胎凶险了…”诸如此类的消息雪花片一般飞入储秀宫,望着主子苍白的脸色,香纭安慰道:“主儿当初生大阿哥的时候,也是凶险的,还不照样挺过来了?玟主儿有福,一定会没事的。”
“皇上,皇后去了没有?”懿贵妃问来报信的小太监,小太监磕了一个头,道:“回贵妃主子,皇后娘娘已经过去了,皇上也被惊动了,正准备去永和宫。”
“小安子,传人梳妆,本宫要去永和宫。”懿贵妃心乱如麻,正喊着人,却见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进宫门,“扑通”一下跪在廊下,带着哭腔道:“主子,玟贵人生了,是个阿哥…”
“是个阿哥你哭什么?”懿贵妃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她没好气地诉道。
“可是…小阿哥生下没多久,就…就没气了…”小太监断断续续地说,几乎不敢抬头:“玟贵人已经晕过去了,皇后娘娘请您去永和宫。”
好像一个恐怖的惊雷在众人头顶打响了,懿贵妃站起身,面色苍白如纸“去,去把大阿哥抱来…”
香纭忙不迭地领命而去。窗外,一只寒鸦腾空而起,黑色的残影掠过宫檐,留下一尾凄凉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