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春困秋乏夏倦冬眠。
这是我给许星河的每个季节都要睡懒觉的理由,显然许星河这次认为我在撒谎。在我万分抵触窗外进来的大好朝阳和新鲜空气,将自己的脸藏在枕头里后,许星河执意将我从松软的床上薅起来,给我换上衣服,带我去浴室洗漱。
我被放在洗手台上坐下,许星河用温水打湿的毛巾擦拭完我的脸,捏住我的下颌。我张开嘴,许星河将挤了牙膏的牙刷塞进我嘴里,帮我刷牙,不忘提醒我:“和覃叔说好了,今天可以去见妈。”
我倏地惊醒,拿过牙刷,跳下洗手台。
许星河扶着我的腰让我站稳,抚平我头顶的炸毛:“见面时间是十点,不着急。”
我转过身去面朝镜子,一边刷牙,一边打量自己的脸。
眼睛里的红血丝已尽数褪去,可充足的睡眠拯救不了脂肪的流失,我的脸瘦到小鼻子都有了明显的鼻峰,整张脸活像个二次元漫画里的大眼傻妹。我妈如果看到这样的我,肯定以为我在为她的案情日夜难寐难食,看守所里还得担心我的康健。
我弓腰漱口时,许星河摸着我的背脊骨,喃喃说:“要好好吃饭,不准挑食。”
我张嘴要驳,忽地一阵反胃。许星河见状连忙将我抱到马桶前,我扶着马桶,就着空胃吐酸水,喉管如火灼,生理泪被逼出来。
半小时之后,吃了半碗雪菜肉丝粥的我迎来第二次呕吐。我终于忍不住向许星河发脾气:“都说了水土不服,不想吃这里的东西,你还逼着我吃。”
许星河将我抱到膝头坐下:“好好好,我们不吃了。”
许星河抚摸我肩头的右手仍缠着白色绷带,是十日前他为了阻止我妈拿刀捅柳望舒所致。
那天那顿姨妈一家不期而至的午饭,柳望舒趁着大家不在威胁我后,我为了反过来“敲打”柳望舒,拿林招娣来说事。姨妈真以为柳望舒对她女儿林招娣上了手,关起家门来和柳望舒打架,口不择言爆出了当年“我被柳望舒侵犯”的事。这被去找姨妈商量我婚礼,因为不想掺和两口子家务事躲在角落的我妈听到了。
我妈由此开始了她的布局,她假意恋爱脑发作,非要和柳望舒在一起,实则是想找时机为我报仇。
我妈早已决定以自己一命换柳望舒一命,她为了不耽误我,选择和许星河撕破脸,甚至写好遗书放在住所,要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她说自己对不起我。
我妈被柳望舒押着来云县找我的那个晚上,我睡着之后,我妈来到一直躲在榕树背后的柳望舒面前,说不想进疯人院,她要和他私奔。
柳望舒当然不同意,她假意愤怒逃跑。
那天夜里许星河也出了门,他半夜被噩梦惊醒,便去墓地祭拜他的母亲。他走的容易直接到墓地的后门,故而没有和柳望舒碰上面。
许星河祭拜母亲之时,柳望舒和我母亲也来到了那片墓地前。
我妈持刀捅向了柳望舒,她却不知柳望舒因她恶狠狠地咬他的手对她起了疑,也带了匕首。柳望舒抢走了我妈手中的刀,反过来威胁她,若是不想被许星河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脏了,就乖乖听他的话行事。
就在这时,许星河突然出现了,场面混乱间我妈夺过了柳望舒的匕首,刺向柳望舒。柳望舒被刺中后,我妈发狠想剜他的心,许星河试图阻止我妈,右手手心因为握住了刀刃而伤,换来了我妈从故意杀人罪变成故意伤害罪的结果。
我将脸靠在许星河肩头,轻声说:“我们见完妈就回去吧,我已经适应不了云市的水土了。”
许星河说好,宽慰我来日方长。
前几日一场严酷的倒春寒来袭,风景区里人工扶植的名贵花木变得歪七扭八,不复从前的生机盎然,而自力更生于这片土壤,努力向上生长的青草和树木却热烈更胜从前。
我透过车窗看着,沮丧万分。
我问许星河:“那时林招娣当上副总,我为她做的打算是不是错了?”
许星河否认道:“错的是她自己的贪欲。”
云市旅游度假区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林招娣竟是近一年云县女学生失踪案的主导者,她想在云市发展“红灯区产业”,服务权贵和游客,那些女学生被她关在了暗处,如今女学生们被解救,林招娣已被收押待审判。
林招娣的背后甚至还有一堆“打手”,而最初那个“打手”就是柳望舒。
覃叔早已锁定嫌疑人,打算瞅准时机,对他们一网打尽。许星河和我“演戏”的那个夜晚,在覃叔看来就是最好的时机。那天林招娣和她的“打手们”汇聚一堂,所以安保尤其严格。
林招娣大概想不到,那晚是他们最后的狂欢。
二年前,二十六岁在一线城市的地产精英林招娣回家乡云市发展,她大胆投递了许家与政府合作的旅游度假区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级职位。
当地的高管知晓我和林招娣的关系,借着此事讨好许星河和许朝,给了她这个职位,并在当年的集团年会带着林招娣来了申城。林招娣向许朝示好,讲明了我同她的表姐妹关系。许朝对林招娣十分客气,以侄媳妇的至亲相称。
当年的春节,我们和许朝的家宴。老李主动提及了此事,我才知晓林招娣当上副总的真相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许朝和许星河都并不以为意,数百亿元级别的集团副总如过江之鲫,用许朝的说法就是——确实资历不够,给闲职养着也行,都是亲人。
我为了林招娣找许朝说情,我对他说虽然大城市优秀者极多,但我这位表姐在小城市云市也算是人上人了。她自小成绩很好,也很骄傲,如果把她当闲人,她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我相信她有能耐也有冲劲,她会克服工作上的困难的。
许朝答应了我,给了林招娣一个实权的副总职位。实权在手,她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却胃口越来越大,甚至往歪路去了。
想及此,我对许星河低下头:“自打她在你后颈上留下口红印,我就该和她割席,闹着让你去找你叔叔开了她,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祸事了……”
许星河揽住我的肩:“和你无关,那个时候开了她,已经来不及了。”
去年许家集团年会,挂虚职的许星河第一次参加。那天夜晚许星河回到家里,很生气地对我说他要把林招娣开除掉。许星河认为林招娣对他欲图不轨,理由是林招娣借着醉酒,扑到他背后突然抱他,把他吓了一跳。
许星河指着自己后颈的口红印,对我说这就是证据,喝醉了的人是不可能留下这么清晰的口红印的。
我准备找林招娣对质,当天夜里没能联系上她。
翌日,林招娣主动请我吃饭。她甜蜜地说她要订婚了,对我展示她手上的大钻戒和她人模狗样的老公。
林招娣矢口否认自己勾引许星河,她说自己只记得年会后是许星河把她送回了酒店,她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更遑论什么口红印了。
我回到家后,敷衍许星河,说林招娣那么骄傲那么有自尊心,不会勾引有妇之夫的,他虽然很好但也没这么受欢迎。
许星河对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和我冷战数天。后来许星河的叔叔以为我怀疑许星河出轨林招娣,帮我查到了许星河送林招娣回酒店的记录。
那天许星河没有送林招娣去酒店房间,他直接将她交由酒店工作人员。林招娣的确有扑过去抱许星河,并在他后颈留下了口红印。
许星河愤怒地把林招娣甩开,林招娣喊了未婚夫的名字。许星河冷冷地对林招娣说:林招娣,要不是我老婆和你是表姐妹,你们一家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你们给我放老实点,不然你们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许星河留不再言语,似乎已醉倒的林招娣兀自躺在酒店大堂,转身离开。林招娣躺了不大一会儿,坐起来在地上耍酒疯,不肯工作人员靠近,最终是和她一起前来的两位同事将她接走。
看完监控的我当然更确信许星河并没有出轨,但我开始对“林招娣勾引许星河”产生了怀疑,由此也不想去参加林招娣的婚礼了。
和柳望舒在饭桌上起冲突的那天,我问林招娣的那句“如果我以为你怀的是许星河的孩子,就不是侮辱了吗”便是试探。
很可惜,试探的结果非我所愿。
或许是一日之际的晨并不愉快,今天的很多事情也都非我所愿,
看守所的大门口,我和许星河碰到了姨妈,姨妈向我们跪地求饶,求我救救林招娣。很快地,她被人拉到一边。
看守所内,覃叔告诉我,我妈不愿见我。而林招娣闹着要见我,不肯见她妈。我妈让覃叔转告我两句话:我和她已经见过面了,不要违.规“找关系”再次见面。国家有国家的法律,犯了错就要受惩罚,无论是谁都不能违.法。
我妈的意志很坚决,覃叔说虽然她是犯人,但也有她自己“局限”下的人身自由,他不能强迫她。
至于林招娣,我看着办。
我告诉覃叔,我想带着姨妈去见林招娣。
覃叔答应了。去之前他隔着单向玻璃望了眼被挡在一门之隔,焦灼地在房间来回踱步的许星河,威严地对我说:“林万紫同志,我要提醒你!许家有能耐没错,云市发展到现在更不容易,我是不会让这些人毁了云市好不容易得来的发展的,就算是许家也保不了他们。”
我对覃叔说:“覃叔,我希望云市好,许星河更希望云市好,不然他不会出钱出力发展云市。他叔叔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一直对云市心有怨恨,拒绝云市的招商。如今云市发展的这么好,有他苦求他叔叔的功劳。”
覃叔拍拍我的肩膀,说他明白。
我进了探视室不久后,姨妈被人一左一右的拉着,走进来。他们没有放开她,将她拉到我旁边坐下,将她像个犯人似的摁住肩。数日不见,姨妈已变得比我妈还苍老很多,脸上沟壑丛生,头发白了一半。
我仰起头盯着探视窗,对姨妈说:“我不会帮林招娣求情,也不会可怜你,我只是认为没有对不起女儿的母亲可以见一见女儿。”
姨妈开始啜泣,很快又止住,自言自语地说:“我女儿又该嫌我没用了,不哭。”
不一会儿,林招娣穿着一身牢狱服,戴着手铐脚铐向我走来。
在姨妈的哭声中,我和林招娣都拿起了话筒。
林招娣没有怀孕,她是为了逼婚编造谎言。她出事后,未婚夫一家保持着沉默,如今的她仍是那幅我曾经艳羡的自信飞扬的精英神态,对我侃侃而谈。聊的事情却不再是我向往的,而是我已憎恶到麻木的。
林招娣说如今经济不好,光做旅游业来钱太慢了,色.情产业是暴利的生意,国外的色.情产业发达,处于不安稳边界的云市可以偷偷开发这种“灰.色.产业”作为试点。等时机成熟,政.府会开放的,港城不也有正经营业的楼凤吗?
林招娣说那些学生妹并不全然是被强迫,有的家里经济困难,有的虚荣物质,干这个来钱快,自个儿就不愿意出去了。
林招娣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帮我。她为许家开辟了一条“暴利”的生意摊,用女人拿捏住了云市不少权贵,让许家得以在云市畅通无阻,我也会因此巩固住在许家的地位,毕竟我先天不孕,在许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沉默着、恍惚着,林招娣的声音隐隐暴躁:“林万紫,你大脑是不是天生发育不全?我们林家都到这个境地了,你怎么还能不好好听我说话,神游在外?”
林招娣见姨妈抬起脸看她,凶神恶煞地朝姨妈吼,让姨妈闭嘴不哭。
我问林招娣:“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生小孩的?”我妈去云县找我的那晚,特意叮嘱过我,此事只有她知我知许星河知道,让我一辈子都不要对外人提。
林招娣说:“是许星河很多年前亲口告诉我的,我们是好朋友,他当然对我知无不言。”
林招娣说这话时,背微微往我这边倾,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这副表情自打我和许星河结婚后,她同我单独聊起许星河时常挂在脸上,我总认为她是在把我当小妹妹在戏弄我,现在才发现她是想挑拨离间,看我和许星河的好戏。
我回答林招娣:“你说谎,他不把你当朋友,他只把你勉强当他妻子的姐姐。没有我,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不是告诉过你吗?现在不仅仅是他,你在我眼里也什么都不是了。我不会帮你,你的罪过就交给法律来审判吧。”
身旁的姨妈趴在探视窗沿上,闷着头悲鸣。
林招娣的脸色变了又变,很快调整过来。她微微仰起脸,居高临下的打量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