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御此人,说来话长。
他本是一介飘零孤儿、真正字面上的飘零。十七年前从不知何处的方向,飘到了正在河边洗脸的弟子面前。
这个躺在襁褓中半点也不哭闹的婴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更别提他有一副雏形时就可察觉的好根骨;于是大家一衡量,就抱回了当明剑宗。
同年,闭关的宗主夺门而出,道飞升的老祖托梦,此婴孩来历不凡,于是又将他收作亲传弟子,取名:谢御。
仰天惟龙,御地以骥。(1)
谢御也的确不凡,从牙牙学语之时,就已经握起木棍,划雪练武。七岁筑基,神器认主——但或许是他看透了前赴后继,甚至飞蛾扑火的吹捧,给剑取名为、避钦。
往后十年,人如剑名。
虽有门派,却形如散修,浪迹天涯,留下的名号都是作假。不喜与人亲近,宗主也难得见上几面;也就妖鬼作祟时,才回至故土守存亡。
这次回到门派,也是为了去秘境一冲元婴。
姜枕听的一愣一愣的,不禁发问:“那他从秘境回来,就又要离开剑宗了吗?”
温竹:“不会,此番秘境过后,百年问锋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五洲的修士们,都会来到东洲一决高下。”比划了一个长又大的形状,“有冲天这么大的计入石来排名。”
姜枕看不出来有多大,但听到冲天,就抬起头:“好像……是挺高的。”
他快要仰过去了,被温竹急忙拉住:“好了,不跟你讲了,我们快上去吧。”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拍马屁啊,安分守己就好。之前侍奉谢师弟的人,都是因为心思不正,一天就被放回去了。”
………安分守己、那他的飞升大计怎么办?
姜枕回正,因为充血,小脸都红扑扑的。
温竹盯了一下,感叹道:“你肯定能坚持很久的,光是这张脸就赏心悦目。”说完又拉着往上走,“哎,你听到没,可不许乱来!”
姜枕乖巧点头:“好,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温竹摇摇头:“放心惹,我的意思是别让谢师弟讨厌你。”
反正师姐用的是自己的名号,嘻嘻。
姜枕被拉扯至四层,见温竹左拐右拐地闯进一间屋子,又急匆匆地把准备好的茶水端出来,给他:“快去吧!”
姜枕被他急促的情绪感染:“好!”
转身走到一半,温竹突然问:“你知道谢师弟的厢房在哪?”
“?!”姜枕如临大敌,顿步回头:“我昨日来取药时见到过。”
温竹却露出一个看上去不太相信,意义不明的笑:“去吧。”
“……”姜枕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还是埋首离开了。
而他走后,温竹背后的那间屋子,也行出三个身影。正是李时安和青引,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李时安提着剑,思索了一下:“紧张、这不一般。”
温竹点点头,无比赞同:“就是啊!见到了就见到了嘛,怎么会紧张,肯定是因为他跟谢师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我就说他们两个……”
白发苍苍的老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颔首,有些满意道:“不错。”
青引素帕擦手,闻言轻笑:“叶管事你可有福了,这冰崖消融,以后便能少操心些。”
姜枕:………其实是担心身份被发现。
......
再次来到昨日那扇犹如高山的木门前,姜枕莫名有一种逆袭的爽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木门,又觉得太搞笑,盯着足尖想把笑声憋回去,可愈演愈烈。好在泄露出一丝声音后,他想到了里面住着的谢御,立刻像水浇火般熄灭了。
在外面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姜枕才鼓起全身勇气,汇聚成一团,然后抬手——敲门声如蚊蝇。
有点像没吃饭。
姜枕抿了抿唇,加大力气地敲了一下。
里面没什么声响,但门却突地松了,露出一个极小的缝隙。姜枕不敢进去,只能在外面低声道:“谢仙长,我是来送茶水的,您——”
门砰地一声关了。
“?”姜枕碰了一鼻子灰。
干什么干什么!
姜枕蹭了一下衣袖,心里毫无芥蒂地继续敲门:“仙长,我是来送茶水的。”
没有动静。
姜枕忍了下,继续道:“仙长,我真是来送茶水的。”
“仙长,我真的是来送茶水的。”
“仙———”
砰!
房门大开,姜枕被突如其来的变动吓了一跳。抬起头,谢御正站在一贫如洗的大厅中央,月光清透地洒了进来,映着他有些苍白的面容。因为墨发半披,也未执剑,一身素袍都变得有些没气色的温和。唯独那双眸子的神色不改,依旧冷冽。
不知为何,姜枕这次看见他,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能是经过生死的相助吧。
想起自己是救命恩人的这重身份,姜枕胆肥了一些,底气也足。小步小步地向前走,在只有一步之遥时顿下,仰起头说:“仙长,喝茶。”
谢御:“……”
目光扫过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他沉吟了一下:“不必。”
“?”姜枕不知所措,也不敢强求,于是道:“那我放在这吧,想喝的时候再说。”
结果抬头环视一圈,这正厅说是一贫如洗都算抬举了,用家徒四壁形容才对。没有椅子,也没有桌案,就一块儿地面,一块儿天花木板,彰显这还是个屋子。
姜枕索性问道:“仙长,这个放哪?”
“地上。”
姜枕:“…………”
尊重,也可以理解。
将托盘放置地面,姜枕不想就这样离开,于是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话题。最终发现绕来绕去,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不会啊!
……他没接触过什么人,怎么会起话头!
当然也不是没有,骗谢御自己是他的前世妻子,应该算一个。
但见目光仍旧冰寒刺骨的谢御,姜枕有点不敢说。
索性谢御开口了:“你要是渴,不必顾忌。”
“?”
姜枕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足尖,跟茶水对上目光。
哦,他刚刚一直盯着茶水发呆来着。
反正谢御不喝,丢了也是浪费。姜枕蹲下身子,将其一饮而尽,而后感激道:“谢谢。”
“嗯。”
谢御转身,回到雕花门后。姜枕看着他斜靠在床榻上,随意地握了一本剑谱翻开,此情此景,也意喻着他该离开了。
往哪离开,姜枕忧愁:他就这一次机会啊。
于是又壮着胆子,走到雕花门前,在槛头处站立。他认为这是一个较为私密的地方,于是又敲了敲雕花,声音很是清脆。
谢御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了?”
咦,居然不难说话了。
姜枕双眸微亮,轻盈地几步上前,半屈在榻边,喊:“仙长。”
他全然不知道这样的姿势,对于人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情//欲的索求,是从上至下的掌控。
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乖巧地俯首在一侧,就足够惹人怜爱。扬起脸时,乌发如瀑般随意倾泻,将面容衬得愈发白皙;屋里月光稀薄,灯火阑珊,他身着青玉白,宛如初春新柳中吐出的最柔软的絮苗,在目光的轻抚下,似乎都在轻轻颤抖。
谢御低头看他,神情不明。
从临途村开始,那名金丹怨鬼便告诉他少年是妖物化形。可世间好坏不从种族划分,而在内心。所以少年就算是妖,却也在保护百姓,很是良善。
所以,他给予了少年同去东洲和灵石的补偿。
他的目光游走在姜枕的脸上,毫不吝啬,冰冷又带着一丝探寻。
来东洲寻人,还未上灵舟便险些被人修伤害,可纯粹的恶意却仍旧没有击倒他、不过有些傻,想来没有入世。那么明显的手段,一看便是妖物所为。
所以,他给予了掩饰,和不在乎一条灵脉作为补偿。
可现在,长风村的元婴鬼修,还有人参血的相救。却不是帮忙掩饰原形就能抹去的。
谢御静静地看着他,内心却没有太大的波澜,他在想:还没有找到要寻的人吗?需要帮助吗?
他尝试目光温和一些,将以往的疏离收敛一点,见姜枕的双眸愈发明亮和欢喜,他知道是做对———
“仙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前世,我是你的妻子。”
了。
谢御周围的冷冽迅速汇聚成团,将他层层包围住。
姜枕被忽如其来的冷冻得发抖,下意识寻求一点温暖,不小心蹭到了谢御的被子。大脑却更空了,仿佛一望无际的死寂,甚至能听到多年前天雷翻滚的声音。
但很快,随着谢御的目光微滞,姜枕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洪流在蔓延。
什么情况?!
姜枕垂着头,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丹田里的确有一道来源不明的灵气在游荡,并且很是凶猛。
“……”撒谎还带奖赏的。
但容不得他所想,谢御开口了。
“胡言乱语。”
随着话音落下,避钦剑出窍,以疯涨的剑意直逼而来,窜到了谢御的手中,帷幔被锋利的剑身斩断,成为了上下相隔的两截。围着纹丝不动的谢御旋身而落,青色玉珠靠在了姜枕的脖颈边。
……有话好好说啊。
但看谢御的样子,应该是不能好好说了。
姜枕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表情乖顺地贴在冰冷的剑身上,却感到那东西退了一寸。于是不再动了,软声说:“仙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前世——”
“出去。”
话被戛然而止,姜枕无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锋利的避钦剑,抿住唇,坚持道:“仙长,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荒谬。但你要相信,缘分是天定的,我也是做梦才看见这样的事实。”
没错,他入戏了,并且如鱼得水,还可以再编得离谱一些。
姜枕摇头晃脑,“既然事实如此,那就不得不从了。”
谢御:“…………”
谢御神情淡淡,重申道:“出去。”
“?”这柴米油盐都不进的态度究竟怎么来的。
姜枕看着他冰冷的神情,有点受伤地垂下目光,轻缓地站起来:“好吧。”
他就不信了,秘境总能逮着谢御了吧!
姜枕一步三回头,有点不舍,同时也感觉体内的灵气源源不断地翻涌,具体是什么情况还有待观察。
将地面的托盘收拾起来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谢御下了床榻,缓步向他走来。
姜枕惊喜,也不忘了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怎么了?”
谢御轻微抬首,示意快离开。
“。”人修真的有病吧。
姜枕放弃了,铩羽而归地推开门走出去。没想到谢御也跟在身后,显然有话要说。
心中有一点小火焰。
谢御顶着他希冀的视线,轻声道:“出去,不可再胡作非为。”
“………”
“……………?”
姜枕忍无可忍:“我没有胡说,我们前世真的是道侣!”
怪了,那奇怪又充盈的感觉又来了。
姜枕怒气冲冲地看着谢御,心里却开始走神。
眼见着少年低着头,眼眶微红,好似下一秒就要流出泪珠。谢御却觉得心底的寒潭仍旧风平浪静,只不过被投掷进一颗无伤大雅的石子。抬手时,剑回手中,半斜在身后发出嗡鸣的声音。
“姜枕。”
“嗯…?”
“回去吧。”
“?”你还要提醒?!
姜枕实在是泄气了,不仅是自己撒谎技术不精,还有谢御全然是块儿木头桩子。刚好他想回去思索丹田灵气的来源,低着头闷闷地哼了一声,转头欲走。
谢御突然道:“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