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姜枕一直在回想阿姐的神情。
听到那句“不后悔”的时候,阿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要咧开的嘴逐渐合拢,变得冷冰冰的。可她的双眼却始终温和,平静地注视着姜枕。
姜枕有些焦躁地抠了一下手,现在细想起来,总觉得那些眼神有些悲凉。
因为雪太大,回去的路根本看不清,姜枕几乎是凭着直觉在乱逛。他也没走到客栈,而是在很偏远的地方撞见了谢御。姜枕先是没听到动静的,就跟无边海涯一样有了限制,看不见人影在哪。
直到他听见了谢御的脚步声,轻,太轻,却又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情绪,起伏不定。姜枕听见谢御说:“姜枕。”
刚跟阿姐说了自己不后悔,姜枕现在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尤其是马上要见到谢御,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左臂的撕扯痛得厉害。
姜枕盯了一眼那巨大的窟窿,突然不想看见谢御了。
一,这么大的窟窿人早躺下了,他站在这不现实。二,姜枕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谢御看到自己的伤。
但是谢御往前走了两步,问:“愣着做什么?”
姜枕瞬间有点急了,“你,谢御,你先别过来。”
谢御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姜枕急得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谢御看见自己的伤痕。他从乾坤袋里急吼吼地找能遮伤的东西,最后发现了几件谢御的外袍,想也没想便往身上套。
谢御那边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等姜枕弄完了,才招呼谢御:“好了,你怎么啦?”
没听见动静,姜枕奇怪地往前,腰间却有一双手,猛地从后往前箍紧了他。姜枕被吓了一大跳,却没挣扎,这个怀抱太熟悉了,姜枕心里也随之变得软下来,没忍住地伸出手去碰谢御的脸。
在刚才跟鬼修的缠斗里,姜枕的手已经很冰,却还是比谢御差些,两人靠在一块儿,姜枕觉得自己还很暖。呼出一口气,继续问:“怎么了?”
谢御的手将他圈得更紧了。
从背后拥住的姿势太奇怪,姜枕只能被迫地往后仰头看谢御,要不就侧过去。但他刚把脸往前蹭了下,便感觉温柔的触感落到了脸颊边缘,接下来便是鼻梁骨。
姜枕觉得有些不对了,拍了拍谢御的手:“你怎么了?”
谢御没说话,只把头埋下来,搭在姜枕瘦削的颈窝中。姜枕愣了下,也不问了。直到须臾后,他才听见谢御回答。
“你不信我。”
姜枕心里纳闷,他哪不信谢御了?刚要找对方理论,脸又被啄了下,瞬间懵圈了,啥话也不知道说。
但谢御继续道:“你受伤了。”
姜枕张了张嘴,最后没声音。
他被鬼修打的时候没觉得痛,看见阿姐的时候更是把伤忘了。长达百年的天雷劈下来,姜枕早已失去了太多的痛感,只需要对比下,就会觉得小伤。
可听到谢御哑着嗓子,顺过来安抚的灵力在寒风中那么温暖,又那么沉甸甸的时候,姜枕突然觉得“你受伤了”这么简单的句子,让内心变得苦涩。太苦了,苦到左肩陡然的疼,像作怪一样的叫嚣起来自己的不满。
姜枕的声音还算正常:“你怎么知道……”
其实不用问,姜枕也猜到了。他刚刚说话太急,而谢御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需要借着那些风声绕一下,姜枕就察觉不到。而站在身后,那触目惊心的窟窿和伤痕,就映入眼帘了。
谢御也知道姜枕明白,没回答这个。但他的嗓子始终是哑的,问姜枕:“为什么不等我?”
姜枕没那么难过了,他拍了拍谢御的手臂,跟颈窝旁的谢御的脸贴在一块儿:“我不放心消潇,今日东风行太奇怪了,你留在那我放心。”
姜枕说完,突然听到谢御的吸气声。
随后,他被勾着腰在谢御的怀里转了个圈,两人被风雪扑了满脸,却无暇顾及。姜枕这才发现谢御的长睫已经盛满了雪,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拂掉,看见谢御翕动了一下唇:“姜枕。”
姜枕。
姜枕。
姜枕。
谢御睁开眼睛,将姜枕安抚的手捉住,捧着贴在自己的脸颊边:“我只在乎你。”
谢御说:“我的道义,你例外。”
姜枕看着他,唇开合了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谢御注视着,温情的,又有些冰冷,像一块儿化开的雪,“我不想看见你受伤。”他把姜枕的手握住往下,最后落到了胸膛上。
那双眼睛在寒霜里逐渐带了些银,又被胸膛的烫裹了些碎光,像是择开的雾霾,像是天光的晨露。
谢御专注地看着姜枕:“你能听到吗?”
姜枕怔愣。
谢御或许是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都有了力量:“我不放心你,我想保护你。姜枕,你能明白吗?”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姜枕却觉掌纹下,一片灼热在跳动,好似摇曳的火,好似明媚的风。
姜枕眨眨眼。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谢御说这么肉麻的话,可一股暖流在心底慢慢地蔓延着,滋润着,好像在这个冬日也能开出初春的花儿。
也或许是这朵随着心跳而颤动的花,让姜枕萌生出一种不答应谢御,后者就会心痛而亡的感受。这听起来太奇怪,感觉也太奇妙,像是在茫茫中有了牵挂,有了羁绊,有了他的良药。
姜枕撇过脑袋,“你真的……变得很奇怪……”
可姜枕又说,“我明白的。我也是。”
谢御的心跳在掌纹的相契下愈发快了,姜枕有点惊讶,却被拥入怀中。这个怀抱太过于温暖,姜枕忍不住地放松,全身心地依赖,也缓慢地伸出手,拍了拍谢御的脊背。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难过。”姜枕声音很小,谢御却听到了。
姜枕感觉到脸上的轻柔的吻,轻轻地笑留下。
……
回到客栈里,姜枕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事情。他瞬间有些害臊,想把手抽回去,但又觉得没必要。可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消潇坐在客栈里头喝酒,她是当真的千杯不醉,眼神仍旧清明。见到他们回来,忽地莞尔一笑:“那位姑娘呢?”
姜枕道:“她待会儿就来。”
消潇点头,她让了一个位置,把背后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露了出来,是小二还是几个游商,以及里头挣扎得最凶的卫井。
卫井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请你喝酒,你——”
消潇道:“闭上你的嘴。”
消潇把酒碗扔了,从板凳上起来了,说:“姜少侠,有好事情发生。”
姜枕问:“什么好事?”
消潇弯了下眼睛,说:“东风行。”
从进来时,姜枕就是没看见东风行的,听到消潇的声音,这才发现藏在后头的杂物间里,有个青年推着木椅出来了,目光略有些愧疚:“恩人……”
姜枕看见他还是有点火气。
东风行却率先道:“对不起,恩人。”
消潇在一旁把酒壶提了起来,捏着卫井的嘴往下灌,可算让他那喋喋不休的嘴闭上了。
东风行道:“我跟那位女子下生死局,莫名陷入了一阵眩晕……应是被天象杀阵的护神反噬,没想到给您惹了这样的麻烦。”
姜枕把手从谢御那里抽出来,找了个板凳坐:“你被附体了?”
东风行虚弱道:“是的。”
姜枕回头看谢御,对方神情不属,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反应。姜枕就将谢御拉了下来,跟自己一块儿坐着。
谢御道:“的确如此,东风行只是凡人,在生死局气息太弱,容易被野鬼招身。”
姜枕内心叹口气,这样说,他肯定是不能责怪东风行的,毕竟人家是受苦了。但这事也不能说是没事,姜枕没意识地敲了敲桌子,语气带了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冷:“你很喜欢下棋?”
东风行道:“是的,恩人。”
“为什么?”
东风行没有隐瞒:“我从小在山庄长大,父辈们都是钱庄的把手,打算盘精快,我也学了些,后来某日碰到棋盘,觉得比算子更加精妙。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喜好。”
姜枕道:“神器给你了,你能保护好吗?”
说到这个,东风行显然也有些不安:“这……说起来,还有一事求您。”
姜枕:“说。”
东风行道:“我想跟着你们,不论去哪都行。如若遇上麻烦,将我丢弃也可。只是……这神器在我手中实属不妥,能否托您带上。”
姜枕:“我守着你?”
姜枕本来一直想带东风行的,但今日的事这样发生了,就算解释了也看对方没之前那么顺眼。他知道这样不太好,于是强行揶揄道:“那我可是要收保护费的。”
听到这,东风行反而松了一口气:“您收便是。我虽然身躯残缺,但有一技。”
这下也不用问了,姜枕知道。
东风行能算出天命和劫数。说大了可能耗寿元,说小了平日里的闲事也能看出个吉凶。
姜枕跟谢御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嗯。”
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消潇将喝得半死的卫井拖了出来,其的手段利索又残酷。姜枕本来也想思索下她的来历,但消潇的确没做什么坏事,而且性子也好。
消潇道:“你要看他的记忆?”
姜枕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卫井,陷入了一阵沉思。他思考了一下,问:“他……”
消潇看了卫井一眼,令姜枕惊讶的手段又来了。
消潇将卫井拖了几步,后者的脑袋被她栽进了雪里又拔了出来,跟雪天的冻萝卜似的,姜枕看得触目惊心,开口阻止道:“消潇……这有点……”
“咳咳!咳咳!”卫井猛然咳嗽起来。
这就是醒了。
消潇松手,回头:“什么?”
姜枕:“……没事,没事。”
……他这都捡的什么人。
卫井醒了,就可以着手去看他的记忆。但人家虽然是鬼魂不擅长思考,也不是能让人凌辱成这样的。姜枕看着卫井那醉得红了的脸儿,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糙你娘奶奶个狗腿的,居然敢把老子往雪里拽!”卫井烂醉如泥,仍旧在骂:“老子好心好意请你吃酒,你就这样对我。”
姜枕听他这样说自己朋友,也不太乐意了:“我找你打听个事,从白日喝到晚上,你其实根本不想告诉我。”
卫井怒目圆瞪:“谁说的,你冤枉老子?”
姜枕:“……”
旁边的谢御忽然动了下,姜枕又听见避钦剑出鞘:“谢御……小心点。”
那把闪着青色银光的剑招架在卫井的脖颈上,性质就变得更加不一样了。他那张凶煞的脸气成猪肝色,像要爆炸了一样:“你们……你们……”
他憋出来一句:“你们是修士就了不起啊!一天杀人放火,欺负百姓难民,我们过得苦,被你们殃及池鱼!”
谢御道:“你不是?”
卫井道:“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我是你爹!”
姜枕:“?”
看过去,谢御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好像骂的不是他一样。姜枕却忍不了,他从板凳上起来了,结果又被谢御揽住,半抱了回去:“别动怒。”
姜枕:“?”
“他骂你啊。”姜枕呆了,“你很喜欢被骂吗?”
谢御说:“与我何干?”
又回答:“如果是你的话。”
姜枕:“?”
算了,跟谢御说不清楚。
姜枕本来都要把这件事情往下压了,忽然听到避钦剑又在响。视线还没挪,卫井就血溅当场,成为了这寒天之地的一具尸体。
姜枕:“?!”
“谢御,你……”
不对……姜枕愣住。
看着谢御的眼神,避钦剑根本就不是他驱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