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枕说要对谢御好,就绝对不是空口承诺,他干什么事情都是如此。不仅希望谢御能过上平安,休闲如流水的生活,不需要那么高尚,也不狼狈,还希望他过去的十年孤寂都被填满。比如,每一年到生辰时本需要陪伴的长寿面。
阿姐盯着他,说道:“你把你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你刚才进屋里,往东风行那边瞥了三次。”
姜枕:“……”
有吗?
阿姐继续手中的活,绣花针在她的指尖似兰绽,灵活地将月白丝线串来串去,让人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你平日行在东洲,应心中抱有警惕,不可太过天真。尤其是你心中所想,不能暴露在外。你遇到的这几人尚且不错,但其他的呢?”阿姐说着,一边将月白丝线的雏形扎了出来,但姜枕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她将东西移到了桌布下,显然是不想让他看清。
“可听懂了?”
姜枕点头:“我明白了。”
阿姐点头,朝左边抬了下首,那是东风行的屋子:“去吧。”
姜枕听话地转身,却又犹豫:“阿姐……”他喊出这声时,确实是下意识了,但又带了些试探。可出乎意料,阿姐没吭声,像是默认了。
姜枕大着胆子,再次说:“你小心手,记得上药。”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垂下目光要走。
阿姐却道:“停下。”
她将手中的活儿放下,绣花针摆在了桌面上,其绣的东西又揣入袖笼中。面无表情,但看得人紧张,招了招手:“你过来。”
姜枕瞬间紧张起来,有一说一,那双红白眸子看人时的压迫感很足。但他还是挪了过去,还小声地说:“我是筑基修为。”
“……”阿姐有点好笑地说,“我又不打你。”
姜河挪到她面前了,但由于一个站一个坐,他看起来居高临下,有些不习惯地蹲了下去,像只小狗似的看阿姐。
阿姐伸出手,姜枕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但还是没躲。
直到那手掌落到他的发顶,姜枕才缓过神来,有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看着阿姐在笑。她的样貌生得有些锋利,如果说姜枕的容貌是红尘中的白毛絮,那么阿姐就是雨夜驿站的一把出鞘剑锋,她笑起来时,唇勾了半边,像吴钩一样很有冲击力。
姜枕听见她说:“傻孩子。”
一瞬间,这几日的情绪都弥漫上了心口。姜枕想问,你认出我来了吗?
可是阿姐又道:“你头上也有个小鬼,我才看见。”
姜枕:“……”
“?”
阿姐拍了拍他的头,揪起一个空气往窗外扔,“你走吧。”
“好。”姜枕心中那点开心戛然而止,慢慢地挪开了。
等出了屋子,姜枕才觉得外头是真的很冷,将发顶的掌心余温带走。忍住有点发酸的心,姜枕敲了下东风行的屋子。
里头传来声音:“恩人请进。”
姜枕便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东风行是能够自理的,只要不摔在地上,一般会推着木椅自己上床或者清洁。譬如现在,他便只着了白色里衣,坐在木椅上靠着桌子下棋。目光却因为他的进入而离开,露出孱弱的笑:“恩人,可是有事?”
姜枕走过去:“夜里风大,你不怕着凉?”他话音刚落,东风行便抵唇咳嗽几声,“不碍事,终归死不掉。我若是每日为这些担惊受怕,它们岂不是更嚣张?”
姜枕:“……万物虽有灵,但不至如此,还是身体要紧。”他拾起东风行的外袍给其披着,一边道:“我的确有事。”
“恩人请说。”
姜枕坐在一边:“你能否算出人的生辰八字?”
东风行现在得了阿姐给的神器,下棋比曾经好的岂止是云泥之别?下棋能知天理,通鬼神。但那些姜枕不强求,凡人之躯很难招架得住。
东风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把黑子落下:“谁的?”
“谢御。”姜枕回答。
东风行又拾了一个黑子,闻言思索了下:“可以。但恩人,我听消潇说他的来历并不简单。若是上仙历劫,恐怕有些难。”
姜枕:“如果会反噬你,那便不用了。”
东风行默了默,“那倒不会。只是恩人,如若羁绊太深,今后却有断裂的可能,你能承受得住吗?”
姜枕心神一震。
他想起鬼城那个雪夜,东风行说的“族亲”,他能算出阿姐的命,也同样算出自己的。那他——
先不提是否知道自己是妖,姜枕回想他说的话。如果飞升会和谢御一刀两断、
姜枕也默了默,他心中游移不定。想到那样的可能,心中很难受。但这不妨碍他对谢御好。
“当下最重要。”姜枕下定决心,“不是吗?”
东风行道:“是,我们都活在当下。”
他将棋子收拢,道:“那我便试试,恩人可自行走动。”
姜枕看不懂他的棋局,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便中途出去了一次。他也没出客栈,而是回到了谢御的屋子里。阿姐将他们认为道侣,理所当然安排了一间。姜枕刚走进去,便看见谢御靠在床头,手里握了本剑谱,织金帐幔落下,被烛光照映,岁月静好。
姜枕问:“这剑谱哪来的?”
谢御道:“消潇给的。”
“哦。”姜枕点头,慢吞吞地挪过去。谢御看他那小模样,伸手牵住他:“坐。”
姜枕却没立刻坐下去,他有点僵硬地看了看床铺。毕竟这已经不是什么分床打地铺的关系了,想到今晚会跟谢御同床共枕,哪怕亲都亲过,姜枕还是有点害羞。
谢御看着他白皙的脸泛起可疑的红,放下书:“姜枕。”
姜枕抬起脸,眼神有点慌:“怎么了?”
谢御道:“我招小二要了热水。”
姜枕:“嗯……”
他都怕谢御下一刻说出鸳鸯浴的话,谢御却道:“早些歇息。”
姜枕呆住。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了阿姐的吩咐:“我待会儿要出去看卫井。”
谢御道:“嗯,我陪你。”
姜枕摇头:“你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谢御反问:“你要跟他一起?”
正指的是假谢御。
“……”姜枕问,“怎么会呢?”
谢御道:“你识路?”
“……不识路。”姜枕道,“那你跟我一起吧?”
谢御满意颔首。
过了片刻,谢御道:“姜枕。”
“在。”
谢御将书放在一边,示意他坐过来些,姜枕便慢吞吞地挪过去,跟谢御贴在一起。他有点紧张,但谢御什么都没做,只是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在确定有没有事:“还疼吗?”
姜枕:“不疼了。”
谢御放心了,姜枕正松一口气,却突然一僵。他感到谢御的手缓慢地上移,落到他的嘴唇上:“还好吗?”
姜枕想起那带了铁锈味的吻,整个人“腾”的一下,跟点着了似的。磕绊道:“不疼了……”
谢御便勾着他的下巴,很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他这吻极其的柔和,像是将全身的浮沉都抛之九霄云外,唯留下震颤的灵魂,献上一个虔诚,只求一面之缘的吻。
姜枕的长睫颤了颤,被勾得有点不舒服,便自然地蹭着谢御的掌心,因为对方的手冷,他感觉自己的脸出奇的烫:“天好晚了,等看完卫井,我们就回来吧。”
谢御道:“好。”
两人便又聊了些话,比如回来时热水岂不是凉了。谢御想想,认真回答:“让小二温着。”
姜枕:“对哦。”
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姜枕便要起身去东风行那,谢御跟在后头,姜枕怕他知道便让对方下楼去等着。推门进了东风行的屋子,对方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姜枕走过去,担忧地说:“要不算了,你身体要紧。”
东风行虚弱地摇头:“恩人无需担心,我已经算出来了。”
姜枕将他的棋子收好,“你先休息会儿。”
东风行便依言闭上眼睛,像是在按压心中的波动,须臾后才道:“腊月十七,他的生辰已过。”
姜枕愣了一下:“过了吗……”
他脸上失望的神情太明显,东风行点了下头,又道:“重在心意,一个朝夕岂能拘泥?”
东风行说完,便是刚才酝酿和恢复的力气用光了,有些有气无力。姜枕为他把脉,没什么问题,嘱咐道:“你太操劳了,先歇息吧。”
东风行点头。
姜枕再帮东风行收拾了一会儿东西,才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出门了。下楼时,他看见谢御在客栈的门边,走过去想要牵对方的手,却被躲开,“我手凉。”
姜枕道:“我给你暖暖。”
姜枕将谢御的手握紧,的确有些冰,冷得他都清醒了。更何况外头也冷,姜枕探头看了一会儿:“今个祭灶,怎么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谢御道:“不知,但卫井发热,说不定能烧出些烟火气。”
姜枕:“……”
这还是人话吗?
因为不认路,姜枕便粘着谢御走。夜里太黑,路上没灯笼,姜枕时而觉得背脊凉飕飕的。好不容易跟着谢御到了卫井的屋子面前,假谢御居然拿着小狗面具朝他们晃了晃。
姜枕瞬间就紧张了。
但谢御却出奇的冷静。
假谢御道:“卫井高烧不退,这屋子里没盆没水,你来的正好,手是不是很冰?刚好给他降热。”
姜枕看着被自己揣热乎的谢御,摇了摇头:“他不冰。”
假谢御耸了耸肩:“那好吧,那我来。”
姜枕跟着他进了屋,地上点了两烛火,快要燃尽了。假谢御将自己的冰手贴在卫井的额头上,又缩回来:“再这样烧下去会成傻子。”
姜枕想了想,“他不会的。”
毕竟卫井后边的情况有目共睹。
假谢御笑了下,“是吗?你也跟人后边看着了?”
姜枕:“……”
完了。
他最开始没认出假谢御,后边认出时又试图在其的身上看见谢御本该拥有的人生和性格,而这一切都被谢御注视着。说跟在后头,不仅是影射人家,而且还有些讥讽。
姜枕转过头,看着谢御。他虽然面无表情,眸色却明显地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攻击性。姜枕袒护道:“跟不跟,至少我不会骗人。”
假谢御闻言,忽地撇嘴:“你就开个玩笑,你就这样嘲讽我。”
姜枕正色道:“你不能开他的玩笑。”
假谢御却疑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有何不同?”
假谢御明朗地笑了下,“你管我,难道是因为我们是道——”
他突然噤声。
因为谢御正静默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虽然在翻拟中失去了灵气,可他与生俱来的威压却没有丢失,反而不似常人。假谢御撇了下嘴,“不好玩,我不开玩笑了。”
姜枕:“那很好了。”
姜枕放心地收回视线。他看着床上的卫井,伸出手去探他的脉搏,已经紊乱不堪,好似一团毛线理不清、更像是在跳看不懂的舞,给人一种活不过明天的美感。
姜枕收回手,也有点担忧。但想到卫井后边的确是没事的,又只能放下心思:“劳烦你继续给他降热了。”
假谢御开朗一笑:“小事情。”
姜枕内心叹息一声,站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去了。”
假谢御点头:“行啊。”
姜枕便拉了拉谢御的袖子,牵着他往外边走了。这次他将路认了个大概,不需要谢御带着,两人就一路沉默地往前走。
走到一半,姜枕实在被静谧的气氛逼得有些不上不下的。他停步问谢御道:“你不高兴了?”
谢御低头看他:“没有。”
姜枕内心叹口气,正准备哄。却听谢御道:
“姜枕,成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