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离开的这天,仍旧细雨如绵。铅灰色的天空静静地压迫在上边,黑雾逐渐消退,露出最开始的模样。白日犹如一面镜子,将山雪倒映。姜枕垂着头,双膝极为疼痛。
而身后,谢御将他半抱了起来,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抓住姜枕想要去揉的手:“别去揉。”
姜枕道:“难受……”
谢御便将他打横抱起:“蹭我衣襟上便可。”
消潇站在后边,正在跟东风行对棋,见他们收拾好了,才落子道:“要走吗?去哪?”
谢御看着姜枕迷糊的模样,替他开口:“守村人那。”
说是守村人,其实只不过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花种铺子,四人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鬼城里并非只有鬼,还是有活人。他们有的是去合雪丹门叩拜,有的是来这里除害,有的则是想在这落居。
抱花女子见到他们的时候,正在修剪最新开出的花。她的目光落寞,听到声音抬起头,笑容却是明朗的:“想通了,要来找我结亲?”
消潇莞尔道:“他们可能不行,我可以吗?”
抱花女子道:“这当然好!”
消潇道:“姑娘,听闻你在这守村等人,不知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她这话直白,抱花女子愣了一下,“……真是他?”
谢御道:“嗯。”
抱花女子道:“也没什么……就一点东西而已。你让他进来吧。”
谢御看了姜枕一眼:“我能跟着吗?”
抱花女子道:“行,反正是道侣。”
消潇便和东风行留在外边。
走进内阁,姜枕就从谢御的怀中下来了,他的眼睛还是红的,看起来蔫蔫的。谢御便在后跟着他,像可靠的后路一样。
花种铺子不大,后面却带了个小院。粗略一看,有灵堂,她住的屋子,其余的便是用来放花了。分明是大雪纷飞的冬日,却百花齐放,各种颜色都有,一眼看过去便晃了视线。
抱花女子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嘀咕道:“究竟在哪呢……我祖母放哪去了。”
姜枕正在赏花,那些漂亮的色调倒映在他的面颊,终于有些血色。
“哎,有了!”抱花女子一声惊呼,笑了笑,“你来。”
姜枕便走过去。
“……”极其眼熟的盒子,破得像块儿烂木头。抱花女子也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唉……这盒子不是我弄坏的,据祖母说,以前儿便是这样。我小时候见到过,的确——”
姜枕道:“我知道的,谢谢。”
抱花女子止住声音,换了个话头:“你打开看看呗。”
姜枕便打开了。
这木盒子虽然极其破旧,但是两层的设计。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两条沧耳丝,姜枕在领主那拿到的一条便在其中。他不会认错的,这也让他的呼吸骤停。
为什么两条会放在一起?另一条的来历又是——
——姜枕想起某个夜里,摇曳的烛火,和那泛着暖光的绣花针,以及漂亮的月白丝。
还有阿姐手上的伤,严厉的眉目。
他抽了下鼻子,有点泛酸。
抱花女子蹲着看那丝线:“好粗糙的做工……”
姜枕:“……”
姜枕笑了下,“挺好的。”
将沧耳戴在手上,姜枕便打开第二层。
——是一封信。
他呼吸一窒,将盒子放在膝盖上,急切地去打开信笺。
虽然姜枕未曾见过阿姐的字迹,但看着开头的两个字,却将他当头一棒,如鲠在喉。
枕头,
别来无恙。
百年不见,近日过得可还好?当你见到此物时,我应当已经飞升了,这个时候,你快过生辰了吧,我们不讲这些丧气的东西。可是阿姐很抱歉,这些年独留你一个人。
两条银丝,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我曾一日入北荒,见满天黑气,无意撞入鬼城中,见到过一位少年。我曾经无数次设想你长大的模样,居然跟他一般无二。更有缘的是,他居然也叫我阿姐。
我那会儿正思考送你什么东西,他手上有一条极其好看的银丝,我想来适合你,你也会喜欢。不知道你戴上此物,能否同他一样。
但我也并不希望你真的跟他一样,因为他在我面前哭过,受了很严重的伤,我想,如果他有亲人的话,不得心疼死?可惜他已经失去了族亲,一直都是孤独的人。
但他的身边也有许多朋友,我一一见过,都不一般。所以我问他,后悔吗?他说他不后悔。
枕头,想必你今后也是如此。
若有朝一日你的确恨我,便设想曾经,你拥有属于脱离我,而全然自在的人生。
你不后悔,阿姐就放心了。
-
姜枕像即将枯死的树木,急切地在信笺上吮吸水分,可到头来却发觉,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也失去了力气。眼泪将信笺晕开,那纸张极其劣质,一沾水便软成一滩,姜枕倏地一惊,急忙要弥补,却还是缺了个角。
他的眼泪顿时流得更多,谢御伸出手,将姜枕珍惜的信笺取走,又将缺失的角拿起,收拢放入乾坤袋中。
抱花女子道:“哎呀……怎哭得这样惨。”她语气唏嘘,“好了,想必你阿姐也不希望你哭成这样。”
姜枕囫囵地点头,湿漉漉的双眼无助地看着谢御。后者道:“乾坤袋能保管住,等回到东洲我会找人修好。”
姜枕便往谢御怀里钻。
谢御顺势将姜枕抱了起来,摩挲着他的后脖颈,语气平淡:“辛苦你保管这么久。”
抱花女子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怕等不到。”
“说起来能等到都是出乎意料呢。”抱花女子笑了下。
谢御点头,没多说话,他们准备走了,抱花女子站在后边,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位女修说,你们能处理这里的灾祸,记得弄完再离开。”
谢御问:“距离我们上次来这,过去了多久。”
抱花女子想了想:“快一个半月了吧。”
谢御点头:“嗯,我会处理好。”
姜枕埋在他怀里看沧耳丝,闻言道:“八荒问锋是否要开启了,你先回去吧,不能再麻烦你了,我自己处理就好。”
谢御道:“不必管。”
姜枕道便勾着他的脖子:“我想看你赢。”
谢御低头:“想看你开心。”
姜枕:“……”
姜枕擦了下眼泪,在谢御脸颊边亲了一口,从他怀里下去了。
出了屏风,消潇便松了棋子,面露微笑:“去哪?”
“我刚才打听,现已经过了一月多,离八荒问锋还有十日。”
姜枕道:“谢谢,难怪这儿有这么多人。”
姜枕道:“我们得先把这里的怨气处理了。”
东风行突然问:“要找南海鬼尊?”
姜枕道:“是的。”
不过……这怎么找?南海鬼尊毕竟久居地下,他们总不能跑到黄泉里边。又不是真正的死人,若是被鬼修发现,便回不来了。
东风行道:“……我到有一个法子。”
三人看过去。
东风行道:“那位阁下给我的神器,通天下地,能知天道因果,被野鬼附体,想来也可以知地下轮回,给鬼尊传话。”
姜枕道:“不行,这太冒险了。”
东风行道:“除此之外,若有其他办法,我也不强求。但是恩人,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无需珍惜。”
姜枕道:“你到底是人,就算我救回来的如何,难道一辈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消潇的眼眸暗了下:“我同意,这实在冒险。”
姜枕道:“我想想办法吧。”
他毕竟是妖族,跟南海鬼尊是同个地方出来的,想必找准点子,没那么难。谢御却道:“何须如此麻烦,找老祖便可。”
姜枕:“……?”
姜枕擦了下眼睛:“你不能老用这个办法。”
他就知道谢御食髓知味!肯定会忍耐不住的!
姜枕道:“不准用,我担心你。”
谢御道:“……嗯。”
姜枕道:“外边风大,我们先去找个能遮蔽的地方吧。”
抱花女子道:“不如来我这。”
一帮人便又回去。
过了许久,他们喝着茶,也实在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姜枕揉了下眉心,倒头就蹭谢御的肩膀,对方低头看他,眼底的爱意渐浓。
实在是想不出来:一是谢御,他的确可以请天、可这样容易上瘾,如果每件事情都向老祖请示,让他们帮忙完成,日后天道苏醒,岂不是下场凄惨。
二来是东风行,这的确可以一试,但前提他得是修士。凡人被野鬼附体能挣脱一次已经是很难得,现下他身体虚弱,是如何都做不得了。
只有姜枕,但姜枕没想出个好办法。毕竟就算扯到十万八千里,有亲戚的身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鬼尊交谈。
姜枕思考了许久,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可以找花草问话呀!
想来是跟谢御待久了,连这些都忘了。
姜枕便坐了起来,随便找了个理由出去望风,谢御不放心他,说什么也要一起。可这样一来,姜枕哪里还能办事?
他的视线在花草和谢御脸上来回移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支走他。
谢御看着姜枕的模样,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把妖族的身份抖露、担心谎言会破裂吗?那没有关系的,他不在意。谢御想,既然姜枕不愿意说,他来吧。
谢御道:“姜枕。”
“哎呀!肚子好疼!”姜枕突然敛眉,神情看起来很不好受。
“怎么回事?”谢御问道。
姜枕支支吾吾地道:“可能要上茅厕了吧。”他眼神躲闪。
谢御:“……”
有体面一点的逃避方式吗?
谢御松了眉心:“去吧。”
姜枕忙不迭地往树丛里边跑去,往后边一看,谢御居然还在盯着他!姜枕道:“你转过去!”
谢御听话地背过身。
姜枕不放心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谢御很守信,才开始跟花草对视。
花草恶声恶气:“不许在这里做龌龊事!”
姜枕道:“我不是来……哎呀,我可以吃辟谷丹。我是来问你们一件事的。”
花草问:“什么事,什么事呀?”
“不对,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姜枕道:“是的……我跟你们是同类。我想问一下——”
“你是怎么修成人形的?”周遭瞬间叽叽喳喳起来。
姜枕被它们吵得头昏脑胀,急忙道:“停,我有事要问!”
花草问:“什么事?”
姜枕道:“你们知道怎么见到鬼尊吗?”
“鬼尊?”花草道,“鬼尊是谁?”
姜枕:“……”
姜枕放弃地离开了。
正在这时,有只小草说:“我知道怎么见到鬼尊!”
姜枕回过头:“什么?!”
“你给她一个愿意投胎的鬼魂,她的分身自然就来了。”
姜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