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御的山峰的时候,姜枕已经有些累了。他刚走到地方,气息不稳,就发现谢御还没有歇息。而是坐在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把弄着杯盏,目光有些凉地望过来。
姜枕心中一惊:谢御知道了?
但他做的也不是坏事,想到这,姜枕一摆脑袋,瞬间挺胸抬头。
谢御问:“回来了?”
“嗯!”姜枕快步地走过去。
落座到谢御的对面,姜枕问道:“还不睡吗?”
谢御静默地看着他,半晌后才摇头。
姜枕有些奇怪,便看见谢御抬手,弧度很轻:“来。”
姜枕不明所以地把手搭上去:“嗯?”
今日谢御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姜枕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到谢御的身边去,对方自然地握紧他的手,轻柔地揽住他。一时间彼此的姿势亲密,浅薄的呼吸似乎都在交换。
姜枕道:“谢御,你怎么了?”
谢御没说话,姜枕便勾着其的下巴翻来覆去地瞧,目光描摹过对方的耳廓,眼睛,最后停留在唇上,什么问题都没有。有些疑惑地嘟囔:“这是怎么了?”
谢御哑着嗓音:“姜枕。”
“嗯,我在呢。”姜枕担忧地看着他,便见着谢御再次将杯盏握住,摇晃了里头的酒水:“喝吗?”
此时月光皎洁,正有二两惊风,忽穿林而过,抖落数朵将谢的桃花。那些垂暮者褪去嫣红,苍白如鹤羽,轻盈地落到水中,像要飘泊而去的青萍。
姜枕看了会儿,道:“你也不怕喝醉。”
他想起之前谢御一杯倒的模样,有些羞恼,脸瞬间红了些,语气却还是软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知道谢御肯定不会说,姜枕敛眉,“你要认真回答我。”
谢御道:“无妨。”
他放下杯盏,一只手轻巧地揽住姜枕的腰,柔和地摩挲着。姜枕倏地一抖,听见谢御道:“除我之外的人,切记不可轻信。”
姜枕:“发生什么了?”
姜枕严肃地说:“你不要说话留尾巴呀,我们是道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种、有什么事情,你得告诉我。”
谢御看着她,虽然面无表情,可姜枕还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爱意,他忍不住把声音软和下来,俯下身去跟谢御贴着脸。
“姜枕。”
姜枕没理会儿他。
谢御便勾住他的下巴尖抬起来,两人轻轻地碰了下鼻尖:“今日,我又见到了他。虽然我身上有老祖的护法,但掌门依旧想要我的仙骨。”
“即使他得不到,也不要仙骨蒙尘。”谢御没有将掌门或许有其他计谋的事情说出来,他漠然地垂下视线,“他威胁我,不允许你我结亲。”
姜枕听得十分生气,他庆幸自己已经报仇,只可惜当时没有多踢上几脚。听到谢御没了话茬,他自个也察觉到了不对:“他要硬来?”
不,不对。
姜枕改口:“他要杀我?”
谢御默认了:“我不会让你受伤。”
谢御的语气坚定,姜枕也知道他说到做到,可是他想到谢御刚才低落的心情和若即若离,有些不对劲。
姜枕道:“谢御,你是不是后悔将我扯到这阴谋里了?”
谢御没说话,姜枕知道他猜对了。
他心中一时间有些生气,又有些气馁。他原以为谢御对他态度辗转至此,已经将他当做可信的人,而可信的人,最基础的应该是共同面对、姜枕却被排除在外。
他将谢御的下巴抬起来,双目相对,姜枕坚定地开口:“谢御,我并非依附你而死,也不会靠着你而活。你无需担心这些,你在这儿,我只要你是受人追捧的剑修。”
谢御握住他的手指,牵在唇边,近乎虔诚地吻了下,却答非所问:“不许下诺。”
姜枕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谢御自然是听见了。
他并非因为掌门的一句话而放弃结亲,而被影响,也不是惧怕掌门真的会动手,因为他不会让对方动到姜枕分毫。
可他也的确如姜枕所说,抱歉自己将对方扯入这场阴谋中。而自己却没有登峰造极的修为,居然能让旁人来威胁他。
当明剑宗的掌门可以没,可掌门之外的人呢?他可以将性命,仙骨,包括自己的一切去销毁,却阻挡不了人的贪念。
如果他将这些都抹除,可独留下来的姜枕怎么办?
谢御不是没有见过阿姐给姜枕的那封信。
相反,在那七日的夜里,姜枕躺在他的臂弯里睡着,有将信笺拿出来细读了一番。第一遍,他就觉得心口抑制不住的疼。
他之前从未真正的去了解过姜枕,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入世,也不知道他总是这样乖顺。
而现在,他都知道了。
姜枕已经被抛下了这么久,如果自己真的死在鱼死网破里边,姜枕该怎么办?他一定会流泪,而谢御最见不得他的眼泪。
“让你担心一秒,都是我的错。”谢御如释重负地抱紧了姜枕,“姜枕,我很抱歉。”
姜枕道:“你别这样说!”
他实在受不了谢御抱歉的双眼,直接堵住了谢御那张憋不出话,一说话就将人气死的嘴。他们的吻接得极其青涩,唇齿研磨,姜枕眼睛有些红地移开,喘了口气。
“你把我当什么了,一直会依附你而不能自理的人吗?我靠近你之前,早就想好比现在更加严重的情况,我根本不担心。谢御,如果有人要杀我,你既然会帮我挡着,那我是傻子不知道跑吗?”姜枕道,“你不要想这些了。”
“你本该开朗,不去忧心这些的。”
谢御怔愣了很久,才缓慢地抬手,近乎是害怕般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年。他的身形是那样的单薄,像抽条的树苗,如此纤细,又如流水般躺在掌心的余温下。
谢御感觉自己看到了春雨的莅临。
可姜枕没哭,他甚至气得咬牙:“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情!”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告诉谢御,我刚才已经帮你打了掌门,邦邦好几拳!
谢御道:“听到了。”
姜枕这才放心,心里没了大石头,说话也轻松:“原来当明剑宗的掌门居然是这样……谢御,你生活的地方竟然这样腐朽。”
姜枕疼惜地摸了摸谢御的脸:“可偏偏长出朵冰清玉洁的花来。”
少年的眼眸弯着像月牙儿,偏里头盛满了暖阳,将谢御心口的那点寒冰都融化,最后成为以后轻得不能再轻的吻落到姜枕的眼皮上。
谢御道:“我会保护你的。”
他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姜枕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耳根子都红了:“别说这些。”他从谢御的腿上下去,“我有东西要给你。”
谢御的山峰共有四间屋子,每间的设计都相同,屋檐如云卷,桃花纷飞时,还伴随着流动的云带,庭院中央设小竹泉眼,汇成的细流蜿蜒了这些地方。
姜枕找庖房的时候在这里头绕了许久,现下倒是熟能生巧。
他牵着谢御进去,里头已经是被收拾过的模样。
原本里头没开过火,多少有些空落,消潇见姜枕要用,就跟他一起收拾,将这里清理了番,还让剑宗弟子送了些新鲜的食材来。
姜枕撸起袖子,命令道:“去坐着。”
谢御怔愣了会儿,照做。
姜枕没用灵力,而是用最淳朴的烧柴方式。
谢御几次想伸出手帮姜枕擦去脸上的柴灰,都被对方制止住,随而收了回去。他突地觉得手心很暖和,是异于曾经的热。
谢御的目光逐渐沉了下来,有些灰扑扑的。
他在想,如果人生有幸,何须如此百转千回。
如果让姜枕换旁物,那他千金不换。
他只要这个人。
“好了!”姜枕朗声道。
他将自己做好的面端了起来,刚出锅的面条泛着麦香的金黄,淋上酱色浇头时,琥珀色的汤汁顺着面纹流淌,蒸腾的热气里隐约透出胡萝卜丁的橙红和香菇片的棕褐。
“这是我在临途村学会做的长寿面。”姜枕将东西放在谢御面前的桌子上,“我当时、嗯,生了病,刘大娘说吃了这个会好起来,现在我把这个东西给你,你也要每天康健。”
姜枕弯了弯眼眸:“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做了,可惜在鬼城里生不了火。谢御,新岁快乐。”
在独两人的小屋子里,柴火的噼啪声和独特的炭火气息,还有面条的香气,谢御愣了一会儿,才道:“多谢。”
他伸出手,却第一次觉得握不稳筷子,好似拿不起那沉重的心意。
姜枕这才确定,谢御好像真的不是修无情道的。毕竟哪有无情道会是这般模样?
谢御自己也觉得有些丢脸,难得笑了声,微不可查。他道:“姜枕。”
姜枕道:“快吃呀,怎么了?”
谢御道:“谢谢你。”
“这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过生辰的日子。”
其实他还想说,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姜枕在他的身边。
可这些都可以慢慢说,慢慢告知。
姜枕也有些不好意思,盯着足尖:“没事,你快吃吧。”
见着谢御动了筷子,他又立刻道:“长寿面要吃到底,不能咬断!”
“嗯。”
“真的不能咬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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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八荒问锋。
四道书院作为东洲半山腰的位置,此时晴空万里,天边万道霞光从云雾中投下,千级白玉阶自山脚直通擂台,两侧灵泉飞瀑轰鸣如雷,水雾折射着虹光,将弟子们的风采飞扬的模样照映出来。
浮空看台分为三层,最高处的长老席位悬停在上,由汉白玉雕砌,狐皮在上保暖。四家石像被立在东西南北,十分威严。
姜枕被谢御带到的时候,人群正是热闹。剑宗弟子们列阵如星斗,刀修们爽朗如狂澜;法修较为神秘,如天象般让人驻步、丹修极其出尘,转眼便抱灵丹;散修闲云野鹤,金霄门富贵至极,四道书院的人抱着浮尘,嘴里畅谈漫长岁月。
姜枕是在一众嘈杂声中看见记名石的,那石头的确很高,要上浮空观台才能看见第一的名字。它现在篆刻着历代的魁首,墨迹入了三分,一行下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压迫,引得群修们仰首肃然。
“到底谁能拿第一,我这投注怎么就拿不稳呢?!”
“师兄,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压叶瀛。我刚刚下了三千灵石呢!”
“不行不行,我这么多年没听到过叶瀛的名号了,金杖教的、那个如何?”
“……你还不如投谢御。”
“不是说他那个道侣给他气运输光了吗?”
“喂,先别说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瞬间,姜枕就感觉自己被一堆人注视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寂静了半晌,才有人开口说话。
“操……那就是谢御的道侣?难怪……”
姜枕揉了揉耳朵,谢御照常帮他挡住那些目光。眼眸轻抬,元婴威压便出,无人敢对他锋芒。
谢御便道:“待会儿开始时,你不要乱走。”
“哦。”姜枕点头,踮起脚尖去看投注的人,“我能给你投吗?”
谢御摸了摸他的脸:“嗯。”
姜枕正要让消潇和东风行跟他一起去凑热闹,却看见远方走来一个相当熟悉的人。
——正是萧遐。
七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目光也十分阴鸷。姜枕哪怕反应再快,也没有拦住对方渴望的视线,从他而穿透,落到身后的消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