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枕缓步上前,穿过那些妖族的目光,走至大树的跟前。谢御跟在身后,目光漠然,哪怕没有灵力,也让妖退避三舍。
姜枕道:“爷爷。”
千年树妖并未化形,而是在枯皱的树皮上浮现了一张人脸,它的笑容很是慈祥:“孩儿,我们应该有半年未见面了吧。”
姜枕看着它的笑脸,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单论妖族,偏是眼前的骗他最深,但论对他最好的,也是眼前人。
姜枕摇头:“还不足以,爷爷近来身体可还好?”
“康健着呢。”千年树妖乐呵呵的,伸出自己的枝条,轻柔地,像过去百年那般落在姜枕的头上。
“好孩子,他就是你道侣?”
千年树妖足有六千年的寿命,他是所有修有灵智的妖的祖爷爷、它们的根须蔓延了整个南海大地,所以发生了什么,尽在它的掌控之中。
姜枕点头:“是的。”
千年树妖闻言,转动着自己混浊的眼珠,目光落到谢御的身上。张开嘴,声音缓慢,像水滴一般:“你……上前来。”
谢御走上前。
千年树妖打量他,谢御已过十七,褪去少年的青涩,已经向英姿勃发的青年靠拢。他的身形不是很宽大,但精瘦挺拔,不失力量感。
千年树妖的眼神愈发满意,像在看自己的孙儿:“好孩子,你出自何门何派?”
姜枕:“……”
是树妖给他支的招,报的谢御的位置,现在却装作浑然不知。
姜枕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前人后的反差愈大,才能看出此人真正的性子。
好在谢御孰轻孰重,知道不当哑巴。他回答道:“红云瀑布,散修盟。”
姜枕:“……”
这位更是重量级。
树妖乐呵地笑了两声:“好孩子,散修好啊,来去自如、闲云野鹤。我家枕头可有给你这条路惹出祸事来?”
谢御道:“并未,他很好。”
千年树妖道:“那就好,你们何时成的亲?”
谢御道:“原本计划在八荒问锋后。”其余的,他便不多说了。树妖作为护法,定然知道发生的事情。
也包括他的身份。
谢御不知道树妖在试探自己什么。
但提到成亲,他的心情明显失落了些。姜枕注意到,走上前,便被牵住了手。
谢御道:“本想等拿下魁首时,便一昭天下。”
树妖道:“何须对此事如此执着?”
它语重心长地说:“爱,的确是要给予一个人最好,但如果‘最好’来得太迟,则是失去。”
它的声音浑厚,将周边都覆盖,山坡上趴着的动物们竖起耳朵,正打起精神听讲。
树妖道:“孩儿,你心是诚,但单论你如此,可知道另一半怎么想?”
谢御静默片刻,姜枕还没反应过来树妖的意思,便听见前者郑重地说:“抱歉,我会学会询问。”
树妖点头:“嗯,成亲……你们再好好想想吧。”
姜枕怕气氛降至冰点,于是拉着谢御要走,跟树妖说:“我们待会儿再来看您。”
“好。”树妖笑眯眯的。
姜枕带着谢御找到曾经自己最喜欢待的地方,用乾坤袋里干净的布单铺在地上,两人刚坐下,微风不燥地吹过面庞,天边的白云倒映在身旁潺潺的小溪,一片碧蓝。
姜枕听见树妖的声音辽阔,讲起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故事:入世。
姜枕早已听了千百遍,他伸出手将旁边水流里的石头捡起来,一只歇息的河蟹没了栖息地,正呲牙咧嘴。
姜枕又放了回去。
他察觉到谢御的心情有些低落。
姜枕自从知道谢御跟着他一块儿承受疼痛后,就提心吊胆后者的身体,问道:“怎么了?哪里疼吗?”
谢御握紧他的手:“没事。”
姜枕看着他们相交的手,也不知道谢御是怎么长的,分明才生了病,身体却陡然拔了几寸,手指更加纤长,坐着的时候,姜枕都要微仰起头瞧他。
姜枕道:“你又要瞒我?”
谢御:“……”
谢御熟稔地揽住姜枕的腰身,轻巧地将其搂了过来,脑袋顺其自然地搭在对方的肩窝,似乎在找发泄口一般、沉默半晌才开口。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
姜枕略微蹙眉,他伸手将肩膀上的脑袋抬起来,有些担忧地转过去,注视着对方的脸:“你最近……怎么这么奇怪?”
姜枕举例道:“自从失去灵力后,你变得很勤快……还多愁善感、”
谢御问:“你嫌我?”
姜枕:“……?”
姜枕道:“你在想什么?”他想到谢御这几日的死动静,便觉得愈发怪诞,“你该不会怕我抛下你吧。”
谢御道:“不是。”
姜枕猜错了也不气馁,他始终认为道侣是要交谈的,哪怕对方是个木头桩子也不例外。
姜枕道:“你什么都瞒着我,都不说,我才会倦你。”
谢御沉默了会儿,声音微不可闻:“我只是后悔。”
姜枕却听清了:“后悔什么?”
——后悔让姜枕一直照顾他,后悔自己学习怎么对爱人好,却仍旧跟添乱一般。
后悔自己没留意中招,哪怕自己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一戳就倒,没办法保护姜枕。
谢御说不清那什么情绪,他尚且不明白。但他知道,这样的自己不值得人喜欢,更不值得姜枕一直守着他。
那么,姜枕是因为什么靠近他的呢?
从前以为是喜欢的谢御,现在将过去推翻成了废墟。
而这种废墟,让他正如树妖所说,害怕失去姜枕。
这些话,在内心想着也便足够磨人了,说出来,不仅多愁善感,还让姜枕劳心。
姜枕看谢御良久都不说话,自个那点脾气也没了,他道:“你在想什么,总得跟我说吧。”
刚才,他自个摸索了一会儿导致谢御心情低落的原因,是跟树妖说话后变成这样的,便只有“成亲”这件事情了。
姜枕悄然地红了耳根:“你要跟我成亲吗?”
谢御回过神,“嗯”了声,他摸了摸姜枕的脸,决定不别扭了。
“我现在,配不上你。”谢御道。
姜枕:“?”
姜枕险些冲起来,他按压中内心的那股惊愕,问:“你怎么这样想?”
十八岁的元婴,八荒问锋的魁首,哪怕失去灵力却仍旧不急不躁的他,哪里不好了?
谢御道:“我现在并无灵力,若我跟你成亲,配不上你。可若是之后,又显得我是图你的救治。”
“……”姜枕张了张嘴,声音都没了。
这下他是真的站起来了,但又觉得不合时宜,在谢御的腿边蹲下去,跟其平视:“你怎么会想这些?如果在问锋时你并未出事,我们或许已经成亲了。”
“本来就注定的事情,只不过出了些差错,但只要你不后悔,就不会有其他的分支。”
姜枕问:“你后悔了?”
谢御道:“不悔。”
姜枕道:“那就着手准备吧,谢御。”
他的意思,正是让现在的谢御筹备成亲的事情。
谢御怔愣。
树妖已经将入世讲完,他再次嘱咐这些幼小的生灵:对入世的向往不要成为自身的软弱。它们定然没有听懂,而是撒欢了似地在草原上狂奔,开始欢乐地玩耍。
姜枕勾了下谢御的手指,“你待在这好好想想,我有事要跟爷爷说。”
正在姜枕要起来的时候,却被拽住手腕,一道力量迫使他往后跌落,被护着后脑勺和腰身,躺在那露天席地的布单上。
天是碧蓝,圣洁的白云,却很快被眼前更为俊朗出尘的人遮住。
谢御的目光在姜枕的脸上描摹,游走,手轻碰着耳廓和脸颊,呼吸有些炽热。姜枕细微地抖,人有些想蜷缩。
“我可以亲你吗?”
姜枕听见谢御这样问。
他陡然红了耳廓,意识到树妖当时的意思,是让谢御做事前询问他。
可这哪跟哪?
姜枕眼神飘忽,颤声道:“别问……”
谢御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姜枕眼前的绿茵,溪边的河流,尽数被遮掩去,只剩张出尘的脸剥夺掉他的感官,绵长的吻扯断了所有漫长的思绪。
有些灼热。
姜枕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金辉照下来时,他往谢御的怀里蜷缩了下,便被抱了起来。对方疼惜地揉他眼尾的那片薄红,听见“呜”的一声才松开手。
谢御道:“姜枕。”
姜枕刚才被谢御的大胆刺激到有些晕,声音也黏黏糊糊的,说:“在。”
谢御便又亲了下他的脸颊:“没有人。”
姜枕知道,以前他没什么朋友,经常独处,所以这地方,生灵都鲜少踏足。但他还是很害臊。
谢御问:“需要我抱你过去吗?”
姜枕“腾”的一下,整个人升温了,烫得不行,忙地捂住谢御还要说话的嘴:“不要。”
谢御轻轻地吻了下他的指尖:“嗯。”
因为有些话不能让谢御听见,所以姜枕让他留在小溪边,自己则到了树妖的跟前。
千年树妖显然料到他的来意,所以早就遣散了周遭围着它的生灵。
四下只有他们,姜枕道:“爷爷。”
树皮上浮现了一个人脸,它如刚才那般慈祥,问道:“你们还没有成亲?”
姜枕道:“快了。”
他也不多废话:“下一步是什么?”
树妖沉吟了一下,有些惊诧他的果断,没有直接答复。片刻后,才说了句不搭边的:“你对他,可有动心?”
姜枕不欲回答太多:“爷爷,这不是该考虑在内的事情。”
树妖改口:“好吧,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嗯。”姜枕道:“您说,靠近谢御且成为道侣,是最重要的一步,最后如何,已经不显得麻烦了。”
树妖点头,混浊的双眼却露出一些怜惜:“孩儿,你记性不错。那我再考你,可还记得飞升的时候?”
姜枕不知道树妖为什么今日问这么多,但他耐心很好:“都记得。”
“……好孩子。”
树妖叹气:“你都记得,可记性太好,又怎么办呢?”它前半句如呢喃,姜枕并未听得太清晰,又听它道:“我老了,爱说很多话,你还正值年少,千万不要嫌我烦。”
姜枕道:“不会,您说吧。”
树妖又说了句“好孩子”,便问:“最后一个问题,这次入世,你可有学到什么?”
刹那间,姜枕觉得背后的风都停下,似乎要一观这次的讲话。有东西落入水中,又复而跳起,试图听的更清晰。
姜枕道:“很多。”
见树妖意要让他讲清,姜枕道:“这次入世,我遇到了第一个人、”声音落下时,姜枕突然听到声极为欢快的鸟鸣,他抬起头,看见天边和同伴嬉戏的白鸽。
“我看见了他在水火中的不易,明白百姓对修士的向往,绝非长生不老,更是解脱的路径。”
“二来,我去到了千山宫华的秘境。”
姜枕道:“我见到了三位领主。它们被老祖遗留在秘境多年,已经因为执念而互相残杀。”
“偏互相残杀无事,要变好时,却被修士请天,就地绞杀。”姜枕眼神明亮,“此事,视为上仙与修士并无界限,世道腐朽。”
树妖赞同地点头。
姜枕道:“三来,我在合雪丹门的山下见到一座鬼城。”
“百姓们本安居乐业,却被妖族和修士的混战打乱。他们本有的生活被迫在两方的施压下,仇恨已经逐渐深厚。”
姜枕道:“领主的子嗣,为献祭百姓解除怨念而死,而修士,为契机的良子。”
树妖道:“千年来,百姓哀哭不断,被殃及池鱼。偏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只能以鬼魂,断掉灵气枢纽来反抗。”
姜枕点头。
树妖却仍似在回想。
很久之后,树妖才转动着混浊的眼珠。它的眼里流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