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枕感到头皮发麻。
分明距离八荒问锋已经过去许久,可看到管微澜,当时拳脚到肉的皮实和油脂,似乎仍旧在掌心间滑腻。
管微澜的目光漂浮不定,笑容却愈发灿烂:“还记得我吗?”
嗡——
避钦剑跟疯了般,陡然从谢御的手中脱出,旋即冲向管微澜,那具躯壳不如从前,躲闪不及,被刺了正着。
咚!
管微澜从树上栽了下去。
姜枕往前迈了步,被谢御拦住:“小心。”
姜枕看向树下那躺着的人,刚才迸裂开的鲜血将头颅下的土地都浸染开。好半晌,都没见到其有动静。
“死了?”姜枕道。
谢御收剑:“我去看看。”
姜枕粘着他:“我跟你一起。”
谢御默许了。
离管微澜五步之遥时,两人停了下来。
管微澜不知道夺舍的谁的躯壳,应当有些灵力,看样子在筑基修为。此时斗篷被压在身下,露出的角破烂,腿骨错位,正别扭地歪着。
姜枕道:“他死了。”
谢御:“嗯。”
“他的魂魄会去哪?”
谢御道:“飘荡,再次夺舍。”
姜枕明白。
但这么大的不确定性和潜伏的危机,像野兽般时刻紧盯着他们。内心的不安逐渐笼罩了他,将姜枕逼到绝路。
谢御说:“无妨。”
姜枕道:“怎么没事?”
他被不安逼到苦恼和烦躁,却没有发脾气,而是轻声说:“我下手轻了……”
谢御及时抱住姜枕。
被拥入怀中,姜枕感觉浑身竖起来,像防御领地那般的毛刺都顺下去。
谢御抱紧他,仍觉不够,干脆将姜枕托起,只能依附自己。
姜枕的双手搭在谢御的右肩上,轻地一撑,在其的怀中跟没骨头似,脑袋跟谢御的脸紧贴着。
姜枕忧愁地说:“也不知道金贺那边怎么样……”
谢御道:“无事。”
金贺的入道心法虽然破碎,灵力也倒退不少,但不至于手脚功夫都没有。管微澜能夺舍的躯壳灵力不高,若真遇上不会出大事。
谢御抱紧姜枕,往回走:“别想了。”
姜枕道:“太随遇而安了些……”
他轻微拢眉,声音小:“我不放心。”
谢御道:“许你些事做?”
姜枕问:“什么事?”
谢御略微停步,随即往前:“风流韵事。”
姜枕愣了下,登时脸如红云。
回到弟子居,姜枕从谢御的怀抱中下来,侧耳倾听屋内是否有声响,无误才推开门扉。
月光迫不及待地挤进屋中,形成的三角中,消潇的容颜被照得些许柔和,她抬起视线,莞尔道:“回来了?”
姜枕“嗯”了声,看见她的伤口,有些哑然。
消潇道:“来坐吧。”
姜枕便跟谢御落座。
“避钦锋芒未褪,你们刚才遇见了什么?”
姜枕坦诚说:“管微澜。”
消潇道:“可有受伤?”
“没有。”
“可见到他夺舍的躯体了?”
姜枕思索:“那人已死,身着的斗篷和面貌应不是城中人。”
谢御道:“散修盟。”
“哦,对。”姜枕反应过来。
消潇点头:“这样。”
“他既然能混进教内,应是魂魄见过暗道,二来,兴许已跟教主和弟子暗通。”消潇道,“不论哪种,都对我们无利,定要小心。”
“当然。”姜枕说。
话落,他问道:“小四走了吗?”
“走了。”
姜枕便问:“既然教主知道你在这儿,却不出手、是因为放下仇恨,还是要将你关起来?”
消潇道:“哪个都不是。”
姜枕疑惑。
消潇道:“若姜少侠听过水滴刑,应知道其的可怕之处。义父留我在这儿,无非是等伤口溃烂,心中折磨。”
姜枕跟谢御对视,明白了:“他想要你提心吊胆的活着?”
“是。”消潇莞尔,“聪明。”
姜枕有些不好意思。
想起金杖教主所做的事,姜枕又沉默下来,谢御虚扶他:“何时动身,可有打算?”
消潇道:“很快。”
正要问几时,忽地听见门的响动。消潇站起来,将插在牛皮裹着的匕首扔出,“咚”的声,外头人动作戛然而止。
姜枕也站起来:“谁?”
“是我。”
——箫遐。
姜枕微地蹙眉。
距离箫遐受伤也不过几个时辰,他应当处理伤口,好生想自己的错误才是。这么快就来到消潇这儿、不是好事。
消潇道:“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箫遐却道:“我能救他。”
“他”不言而喻,正是谢御。
姜枕的眸子微闪。
提到此事,消潇放下戒备和不悦,将匕首从门上抽出。
门扉推开,箫遐笑颜盈盈:“筱妹。”
消潇道:“你要救他?”
箫遐点头:“我之前是做了些,对不起谢少侠的事情。”
他语气没有惭愧:“一想到因为此事伤害你我的感情,夜不能寐。所以我愿意用金杖解决诅咒。”
消潇问:“你所求何事?”
箫遐道:“换你我和好。”
——姜枕跟谢御相视,眼眸倒映着彼此。
消潇拧眉,箫遐的脸色漆白,笑道:“我不会强迫你,但筱妹、留在我的身边,这是唯一的请求。”
消潇道:“你威胁我?你还是个男人吗?”
箫遐张了下嘴:“如果你不跟风一样转瞬即逝,我不会这样作为。”
但消潇太飘渺,如一阵烟雾,稍有不慎便是十年、或许更长。
箫遐袒露心扉:“过去十年,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你是否活着。外出这么久,我从未想过等不到你,因为我还活着。”
箫遐迈了一步,他的身量跟谢御同高,却不显得压迫,而是臣服。
“若金杖说你身死,我绝不独活。”
姜枕看见消潇的身形,明显一僵。
“我知道,我曾经是个懦夫,反抗不了父亲,更救不了你。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能力。”箫遐道,“你可以挑断我的手脚,我的一切,乃至躯壳毁于一旦。”
“但我求你。”箫遐道,“给我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今夜,漆黑的夜空吴钩高挂,其的锋芒似乎极为溺爱眼前的人。他半披的发垂在身后,风轻吹扬起时,昔日被称为“阴鸷”的面容,有些破碎。
这里有风,无雨,满地的夜将他们化作狼藉。
消潇道:“先治病吧。”
她侧过头,箫遐忙道:“好!”
他正要召唤金杖,却忽地怔住。良久后,才问:“你能发誓吗?”
消潇看向他,轻笑:“你说呢?”
箫遐明白了。
“你不想救他吗?”
消潇道:“想啊。”
箫遐的笑容近乎挂不住,虎牙抵着下唇,说:“但你不想留在我的身边。”
消潇没理会。
她在思考是否发誓。
姜枕见她看过来,道:“不用委屈自己。”
他转头跟谢御对视,后者目光柔和而专注,从未离开过他。
他们最开始对视时,便确认了:虽然八荒问锋的灭魂针,谢御不是自愿挡灾的,但既然发生且过去那样久,再等会儿有其他办法。
没必要,也不需要为了治好,而闹得“家破人亡”。
他们两个来到这,不是为了看人受委屈被胁迫的。
消潇显然也理解了意思,她道:“我不发誓,你走吧。”
箫遐怔愣。
消潇问:“你还不走?想成笑话?”
箫遐道:“不是……”
他缓慢地摇头,道:“筱妹,对不起。”
消潇板着张脸:“走。”
箫遐却没走,姜枕看不下去:“你要真的喜欢她,就不要这样僭越了。”
姜枕道:“你不尊重她。”
“你也不理解她,说的能力,其实也像懦夫留不住人。”
姜枕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这么毒。
像抹了鹤顶红。
嘴一抿,就把自己毒死了。
谢御轻笑。
而箫遐却明显站不住,他似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这种幡然醒悟来的太晚,导致两人间有着沟壑般的距离。
箫遐却仍不死心,他刚要张口,消潇却冷声道:“你忘记我做了什么?”
这还是重逢的头次,消潇拿犀利的眼神跟箫遐直视。
“需要我帮你回忆起来吗?”
“四十一年前,我闯四家偷取秘籍,欲要取义父性命,被发现后挑断手脚筋关了数十年。”消潇语气很快,“你作为八荒皆知的孝子,怎么有脸贴着‘杀父仇人’?”
箫遐的表情微白。
消潇却毫不犹豫地用话往他心口扎:“箫遐,我们没有可能了。从被发现的那刻开始,就本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不是这样的!”箫遐道。
他很快地镇静下来,语气如常:“筱妹,我知道你痛恨我们没有放你回去,可那会儿瘟疫盛行,我是为了保护你。二来、你家中已添新丁,我不忍心。”
可无论他怎么掩藏,尾音都是颤抖的。
“你要杀父亲,情理之中,何人怪你?!”箫遐道,“现下,父亲已经放下仇恨,你我仍旧大婚。再过十年,我许你的海晏河清,民歌率土,都会实现。”
咚——
远方不知道是谁敲响的钟声。
姜枕微地怔住,突然发现箫遐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在他看来,消潇是痛恨自己被带来金杖,所以要报复回去。而父亲的惩罚又太严重,他们的确不占理。
可不是的。
是教主拿消潇当炉鼎,吸取了她的功力。是消潇反抗,去四家——
四家?
突然间,姜枕心神不宁。
他抬起头,想起谢御曾说的:四十一年前,谢家陨落于一场奇异的大火中,而他下凡历劫不仅是五情,还有——
——幕后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