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将军,你我有同袍之情,虽然我与你父同辈,但我对徐季清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更不况论你这小子不仅年少成名,还娶了韩家令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啊!”邓永年捋着他那有些发白胡子,骤然又再次面对旧人,难免会追忆往昔。
“是,我于邓将军是晚辈,只是,如今我们立场不同了。”
邓永年的目光却落在窗边泛黄的窗框上,瞳孔微微颤动,仿佛被窗外阳光灼痛,却又在一阵冷风掠过窗棂时,骤然回神。睫毛低垂的瞬间,眼底的那光暗了下去,只剩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徐将军,我今日前来,是带着全然的真诚,不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们踏入不归路。你们一定要慎重啊再慎重啊。嘉敏太子他无意与你们争锋,不忍大楚子民之间兄弟相残。我知你们也是不愿,才会在镇上逗留这么久,给我们撤退的时间。子安啊,按理说太子才是你该忠的君。你莫要钻了牛角尖了。”
窗外的鸟儿歌声戛然而止时,他闭着眼,唯有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知将军好意……可是,大楚一片水生火热之时,是圣上将这些人聚在一起,赶走了外敌,圣上才是我们大楚的希望……”
在邓永年看不到的地方,夫妻二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越攥越紧的手让他们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他们骤然清醒,又甘愿为自己的理想沉沦进去。
“……,嘉敏那几年还小,如果让他顶在前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你们的圣上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不然又何至于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们?你们是保护大楚的英雄,嘉敏他道你们不易,特叫我前来相助。我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言了。如果你们是忧心孩子,我可派人接她过来。”
邓永年来之前心想如是能将他们收入麾下,确实是一箭双雕的好买卖。如今见他们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着实被气到了,多说无益。
徐氏夫妻两人并肩坐在一起,韩令仪眼睑低垂下来,并没有反驳。倒是徐季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们夫妻二人再次多谢邓将军,我们夫妻已经明了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我知将军是仗义执言,只是我们夫妻二人还是要商量一番才能做决定。这毕竟是我们多年的心血。”
此时,两个人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然不在,僵坐在他面前的倒像是两座土像。面如死灰,精神灰败,仿佛被抽走了一缕魂魄。
邓永年离开了院子,留下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当徐季清和韩令仪对视的那一瞬间,无需多言,便知道对方的决定了。
像是忽然听见秋风哭喊,枯草折断在碎石缝里,有一行大雁掠过无边戈壁,羽毛混着沙砾飘落。风中好似还有军旗在猎猎作响,一片夕阳残红。
"子安,此身早许昆仑雪,何惧埋作玉门砖。"韩令仪将手搭在丈夫的手背上,低声说道,她自己都难掩内心的疲惫与纠结。
“可是,媛媛……”
韩令仪用指腹堵住了徐季清口中的话,他与她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志向和心愿亦是她所愿,所以才会同赴生死几十载。
“不要说出来,子安,不要伤害自己的理想。”他们夫妻二人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被自己最爱的国所抛弃,心中的悲怆已经不能抒发,她哪里舍得让徐季清自己拿刀子割肉呢?
“嗯。”徐季清同样狠狠地回握了韩令仪粗糙的手,将肩膀靠在了她的胸膛。他们徐家在朝堂这么些年,哪里只有一个清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下,让他们被狠狠牵制在泥泞的泥潭里脱不开身。一旦撤退,皇帝势必认为自己已然倒向嘉敏太子,韩家军定然就是眼中钉肉中刺。
而他和她,还想赌那微乎其微的皇帝圣明。皇帝虽这么些年来重文轻武的喜好已经初见端倪,但是一个好的将领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多么重要,皇帝理应不会那么糊涂。
如果,徐氏夫妇二人知道自己死后的军队交给了那个人带领,怕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吧。没有人会想到,纸上谈兵的赵括会再一次在大楚上演,邓永年痛心之余,更多的是遗憾。
邓永年如今再次看到与韩令仪一模一样的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对夫妻如今仿佛又活着站在他眼前。
后来,他没有能按计划策反徐季清和韩令仪,遗憾的回了宁远寺。只是,那时的无定似有所感,第一次强硬要求他再去一次章台,没想到阴差阳错见了夫妻二人最后一面。
再往后,有愧于章台的父老和徐氏夫妇,他们将人手一部分又搬回了章台县,守护这份土地。
“徐姑娘,当年我获悉朝廷想坐收渔翁之利,令人不齿。曾向你父母商议,但最后结果不尽理想。没想到……节哀……”眼前这他孙儿辈的少女也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将了,他可以想要这个姑娘曾经吃过多少苦头。
“嗯,邓将军,方便将当年你收到的是什么告诉我吗?”徐清宴刚从爹娘的小院回来,她找到了那封信,那时一封账户入账的手抄本,上面附上了一列名单,而名单后写着各种官职。
没有人会想到,皇帝身边的那群知情人,已然对奉节军的官职明码标价了。
邓永年目光转向徐清宴,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当年,徐季清拉着自己的衣摆,请求自己不要将他的女儿卷进这个漩涡之中,他愿赌服输,但,他的女儿他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
可是,徐清宴如今与韩家军紧密相连。当年处理完徐家,第二个便是整日与求和派针锋相对的韩家了。韩家如今与朝廷也算是剑拔弩张,如是能在此时拿下徐清宴和她身后的韩家军,那么太子的复起之路将一片大好。
一边是旧人的嘱托,一边是伸手就能抓到的诱惑。邓永年目光凝视着她,攥着手心而未觉。几年前为救徐季清嵌进肋骨的箭伤突然抽痛起来,他眉头紧蹙。
“徐姑娘,我当年收到的消息确是有人欲对你父母的军队不利,具体内容你一定要的话,我会去找出来给你。但是,徐姑娘,你父母曾对我们言明,无意你参与其中,被仇恨和报复裹挟着,他们心甘情愿的,无人可怪罪。”邓永年看了徐清宴坚毅的眼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徐姑娘,你父母以自身的一腔热血自证他们对忠君爱国的赤诚,我邓永年也由衷佩服,虽然此时说这话有些不妥,但他们希望你能快乐的活着。”
“邓将军,您后来又见到我父母了?”檐角铜铃叮当一响,惊醒了满院暮色。徐清宴有些惊喜。
“嗯。我最后将您父亲从那里接出来了,没有找到您母亲。可惜,您父亲也只是匆匆说了几句他便离世了。”
邓永年的话让徐清宴呆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当年见到的那滩血肉不是自己父亲的,但,也许是母亲的。父亲的死讯如同炸雷响在耳边,原来,有人见到了他的离世。虽然母亲没有被邓永年找到,但是,这么些年母亲未有半分消息,想来是走了。他们夫妻二人向来感情亲密无间,总说着要同生共死的话。
徐清宴嘴角微微噙起,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簇簇落下。豆大的珍珠打在手臂上,惊醒了她。她慌忙转过身去,不愿在外人面上表露自己的眼泪。
“唉,徐姑娘,你父亲最后还给你留了一句话,说是如果以后你难以释怀的话,叫我说给你听。“此身早许昆仑雪,何惧埋作玉门砖。”最后怎么选择还是看你自己,我们外人也不能干涉。”
最后一点夕阳残红照在邓永年花白的胡须上,一点金光在其间跳跃,带着他们二人飞跃了时间,回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身边,此时,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父亲而已。
“多谢将军,清宴会记在心上的。多谢将军直言,劳烦将军找一下,当年那些东西我想亲自看看。还有,我想将军应该知道我父亲如今葬在哪里,我想去看一眼。”徐清宴向邓永年单膝跪地道谢,她仍然放不下那份名单。
她找到的只是一份手抄本,却没有署名,这份名单来自哪里,如何流通的,原笔迹为谁所写,还是要拿到原本。回去才好将那些人一个不漏,全给找出来。
“当然,那我派人给徐姑娘安排院子先住下,我派人领你去一趟,随后找到了东西给你送过去,可以吗?”邓永年对于一旁暗处的李明安招手失意。
徐清宴随后便起身道谢,离开了这个院子。
她不知道他们后面说了什么,但是她想,就在刚才,她已经对这两位放下了大部分戒心了。
徐季清、韩令仪,你们真的是,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