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举家离京。
彼时她对汤家的命运漠不关心,坐在马车上看路上的车辙印时,也只是由他们的下场联想到自己,而暗暗心惊。
五年前。
汤家三公子汤忖死于狩猎日,雪林。
大公子汤慎死于离京途中,一个荒芜的破庙。
汤炳一夜白头,病逝于大儿子死后的第二月。
二公子汤恒被打断了腿,于到达流放地的前夕失踪,至今生死未知。
乌日塔的小手伸过来,在姜昙的眼下擦了擦。
他自小没有哭过,就算从椅子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也从来没有哭过。他不知道哭的滋味,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遇到了难题,没有办法。
乌日塔认真地看着姜昙,他想看出姜昙的难题是什么。
他很黏着姜昙,却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边。有事时以眼神问询,匆匆一触就离开。
其余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玩他的石头。
这样主动的时刻几乎从未有过,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
可是他愿意这样对姜昙。
然而此刻姜昙哭泣,他却不知道如何解决她的难题。
甚至,他连她也难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姜昙凝滞的眼珠子聚焦,看着眼前的乌日塔,眼前浮现出前些时日的画面——
布和大叔抱着哀鸣的小羊哭泣,乌日塔却递上了他的匕首。
真的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母子之间的羁绊,让她一瞬间明白乌日塔的想法。
他并不是像布和大叔以为的那样,好心地提醒忘在外面的匕首。而是在建议,用匕首杀了小羊。
杀了哀鸣的小羊,结束它的痛苦。
他把这视为一个难题,如同解开机关锁那样。用匕首杀了小羊,也可以解决布和大叔的难题。
乌日塔的眼睛,真是像极了陆青檐。
以陆青檐的脾性,他小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做过呢?
姜昙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推开乌日塔的小手,用了比平常稍大的力道。
乌日塔询问的眼神追随着她,姜昙拒绝与他交流。
她将卷宗收起来,放到盒子里准备带走。
北地确实不能待了。
.
晚饭时,紫珠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门。
这里就姜昙和乌日塔两个人,紫珠却生生做出招待一群人的架势。
不仅给姜昙带了首饰发簪,给乌日塔带了香包小木马。还给棚子里的大马带了草料饴糖,给小红马带了绒球发饰,将它的鬃毛编成了两条辫子。
她似乎忘了小红马是公的。
周胜果然信守当初“孝敬”她的承诺,一来就闷声不吭去厨房里做饭,最终端上来丰盛的四菜一汤。
饭桌上热闹而沉默。
热闹的是紫珠和周胜,叽叽喳喳地说着新房布置、街坊邻居,周胜不停地给她夹菜。
沉默的是姜昙,偶尔应和一两声。
吃完饭,趁周胜去洗碗,紫珠在姜昙身边坐下来:“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姜昙边做女工,笑着说没事。
紫珠狐疑地盯她一会儿,肯定地说:“肯定有事。阿年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今天反常地坐在桌子上和我们一起。姑娘你虽然在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你不高兴。”
紫珠真是敏锐。
姜昙并不打算解释,手中的活计在此刻结束。摊开给紫珠看,是一双虎头鞋。
“呀,真好看!”
紫珠很快忘了先前的事,稀罕地看来看去,向乌日塔招手:“阿年,真不容易,你娘第一次做鞋,快来试试。”
乌日塔往这里看了看。
姜昙按下紫珠的手:“是给你的。”
“给我?我又穿不上。何况这式样……”说着紫珠一愣,脸色红了:“姑娘真是的,哪有那么快,得等上好长时间呢。”
姜昙却没法等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必让紫珠知道,她很幸福,一辈子都会很幸福。
姜昙笑着塞给她:“提前备着,总不多余。”
周胜是周蝉衣的弟弟,周蝉衣是陆家三夫人。将来周胜领着紫珠回扬州,会回到陆家,迟早会被陆青檐发现。
顺藤摸瓜也是早晚的事。
这桩婚事是陆昇亲自保的,所以他也一定会照看紫珠,她不会有事。
姜昙也不想和紫珠分开,可是她们必须分开。
“草原的路人有口信传过来,那边的牛羊染了病。路程有些远,我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姜昙拍拍紫珠的手:“接下来北地不太平,你和周胜在一起,平日没事不要外出,也不必来找我。若是有急事就去找陆昇,他肯定会帮你们。”
紫珠说:“我知道的,姑娘你也别走了吧。北地不太平,草原那边又起了沙暴,我担心你。”
姜昙说:“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好出尔反尔。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不去那边接诊了。”
紫珠点点头。
翌日,和北地五年间任何一日的寻常清早,姜昙背着药箱和包袱,在紫珠的送别下离开了。
她打算往前走一小段,绕过山坡有一个小道,从那里折返离开。
然而半途出了点意外:
“姨娘——”
小羊儿在山坡上大喊:“我娘肚子疼,快来救命啊!”
姜昙骑马往那边赶。
罗三娘昨夜搬行李时扭到了腰,半夜腹痛出血。
她觉得自己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然而第二天一眼,肚子又疼了起来,血出得更多了。
姜昙诊脉,发现她胎像不稳,忍不住斥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不要大意,次次我来都耳提面命,忘到羊肚子里去了吗!”
罗三娘脸色惨白,却还是忍不住笑:“姜大夫竟然还会说笑话……”
姜昙无言以对,没好气地扎了一针。
胎像不稳,必须保胎。
姜昙支起瓦罐,给罗三娘熬药。
忽然,毡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罗三娘猛然坐起来,却扯到腰间,痛得惊呼。
“姜大夫,快点走!草原上的盗贼又来了,我连夜收拾行李就是为这个,方才忘了与你说……”
这也能忘?!
姜昙匆匆往毡帐外看一眼,连忙扶着罗三娘起来,见她还要收拾行李。
姜昙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拿东西!”
罗三娘说:“那是老羊的命根子。”
罗三娘不能骑马,姜昙索性把马让给小羊儿,指了个方向让他们走。
小羊儿还想留下,被乌日塔的小红马一踢,被迫往前跑了。
他们离开后,姜昙搀扶着罗三娘往山坡后走,她知道那里有一个洞可以躲起来。
姜昙心有疑虑。
大昭的守军彻底追击过盗贼一次,直捣巢穴,应该不会这么快集结,怎么还会有?
不过草原上的盗贼只劫掠牛羊钱财,来去一阵风,只要等他们过去就好。
姜昙静静地等着,但身旁的罗三娘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腹下又涌出了血。
罗三娘疼得吸气。
方才煎的药没来得及服,现下应在毡帐门口放着。姜昙咬牙说:“再忍一小会儿。”
叽里咕噜的胡语在外面响起。
口音太重,姜昙听不懂,罗三娘脸色一变:“他们怀疑里面有粮食,要进来看!”
姜昙深吸一口气,将罗三娘埋进木柴堆里,手握柴刀:“平日我与你说过不少保胎的知识,你肯定能想起来。我先离开一阵,照顾好自己!”
罗三娘在身后小声叫她。
姜昙三脚猫的功夫,来到北地后又练过,虽然效果一般,但应该能抵挡一阵。
她慢慢向外走去。
心中不禁感叹,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外面的胡语声越发清晰,姜昙的心高高提起来。她努力分辨那两人说的什么,忽然听到两声惨叫。
出什么事了?
姜昙轻声打开地洞,映入眼帘的是两具浑身红点的尸体,胸口微微起伏。
没有行动能力,应该还活着。
这时,起伏的胸口插入一把匕首,其中一人连惨叫声都未发出,脖子一歪,已然死去。
姜昙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阿年,你在做什么?”
乌日塔转过头来,稚嫩的脸上是飞溅的血珠,看起来无辜又天真。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中总是平静如深潭,此刻姜昙竟能从中看出惊诧。
他没想到会被姜昙看见。
眼神一触,乌日塔就知道姜昙生气了。
姜昙确实气得不轻。
最初的震惊之后,是茫然,再接着是源源不断的怒意。
烧到头顶的怒火,促使她一时间忘记地洞里还苦苦隐藏的罗三娘。
姜昙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只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念头,催促她快些离开。若是走得太慢,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与这个念头一同出现的,还有爬上后背的悚然。
姜昙并没有刻意教过乌日塔医术。
每一次出诊,她在百姓耳边不厌其烦地强调药性与作用,总是没有人听进去。此时的乌日塔也只是蹲在远处,看似专心地玩他的石头。原来耳濡目染,他一直都默默记着。
不知何时记住了毛茛的药性,再将它用到那两个盗贼身上。
除了毛茛,应该还有药马的蒙汗药。
将盗贼迷晕后,匕首对准胸口要害,一击即中。
如此熟练的动作,他是第一次杀人吗?背地里可有杀过其他人?
这会是惟一一次吗,还是染上鲜血的开始?
她眼前闪过在毡帐外看过的蚂蚁,恍然觉悟到一件事——
乌日塔并不是对石头感兴趣,而是在用石头阻挡蚂蚁的脚步。
为蚂蚁设置障碍,看它们在其中苦苦挣扎。
从一岁至五岁,他乐此不疲。
背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姜昙走得太快,乌日塔在奋力追她。
“别跟着我!”
姜昙回头,将仅到腰高的乌日塔重重一推。看他摔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在衣服上蹭干净手上的污泥,继续追过来。
“我说了别跟着我!”
乌日塔抬头,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
姜昙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很不好看,或许像一个魔鬼。
但是她忍不住。
五年前和陆青檐回京时,她就用尽全力避孕。
起初她和紫珠尚有自由,通过贿赂门房等人,或是以各种理由自行出去,弄到避孕的药物绰绰有余。
后来陆青檐看管越来越严,陆宅的下人没有敢与她亲近的,更不敢私相授受。
好不容易收集了药材,缝制在荷包里,最终也教人发现了。
再后来被锁到榻上,她就没有避孕过,一切听凭天意。
姜昙知道琉璃瓶中的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面有毒。
一次性吃下那么多药,她其实有绝了子嗣的心思,为此从来不敢探究自己月信不准的原因。
如果有孕,那么就稀里糊涂地毒死它。
她其实不是一个健全的人,陆青檐更不是。
她无法想象,他们这两个病态之人如果孕育生命,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故而生产那日,发现乌日塔不会哭,她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甚至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
她不觉得乌日塔像自己有什么好,但若是像陆青檐,那就糟糕透顶了。
姜昙深深地看了乌日塔一眼,转身离开。
不多时,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上来。
姜昙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再次加快步子。不出所料,身后的脚步声追得更紧了。
乌日塔人小步子迈得急,走路不稳,向前摔了许多次又爬起来,契而不舍地继续跟上去,一边试图去牵姜昙的手。
姜昙察觉黏腻腻的手掌钻进来,一想到他方才满脸血珠的模样,就忍不住甩开他。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